【孽藤缘】【全+番外】

  楔子
  “笃笃笃”梆子在静夜中磕出一溜空响。
  一顶软轿在瑞王府的边门停了一下,旋即消失在重门之中。
  躲在巷尾阴影中的更夫喃喃自语:“又一个,已经三十八个了。”
  夜风从瑞王府的深墙之内吹来,带着一缕缥缥缈缈、若有若无的幽香。
  望着月下暗红的高墙,老头叹了口气:“妖孽啊!”
  两个月来,瑞王府闹鬼的事已经传遍了京城上下,说是王府中的妖藤开花,所有小王爷沾过的女人无论是妻是妾,甚至是外面召来的妓女,都会在王爷身下吐血而亡。
  对于这样的传说,人们多是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话在嚼,然而老人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。
  自三月来,他亲眼看到王府的角门夜夜有坐了妓女的软轿抬进去,天明之前搬出的则是一具棺材!
  奇异的花香令人胆寒,老头紧了紧领口,蹒跚着向前走去,梆子的响声渐渐消失在窄巷深处。

  (1)
  “王爷。”
  听到小厮恭敬的轻唤,纪淩皱着眉睁开了眼。
  “王爷,来了。”小厮说着,向外瞟了一眼:“在外面候着呢。”
  纪淩从长榻上起身,两个使女正要上前帮他束发整装,却被他冷冷地挥开了,鲛绡灯下,描金盘云的长袍半敞着,端正容颜上看不到一丝的表情。
  “带进来。”
  得了纪淩的话,小厮退了出去,不一会儿便牵着一个人的手进了屋。
  纪淩离开锦榻,走到那人跟前,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,
  纪淩不说话,下人自然更不敢吱声,房间里静到不自然,几乎可以听到仆人们紧张的呼吸声。
  纪淩面前立着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男子,他穿着一身布衣,身姿清瘦,双眼无神,一望而知是个瞎子,但即便如此,也难掩从骨子里透出的丰神俊秀。
  “好容貌。”纪淩赞了一声,扣住了来人的下颚。
  那人毫不慌乱,无神的双眼转向纪淩,倒叫纪淩惊了一惊。
  “草民谢清漩见过王爷。”
  纪淩放开谢清漩,坐回到锦榻上,恨恨地望着对方: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
  “王爷承天而生,吐息敛气不同寻常。我虽眼盲,心还不盲。”谢清漩说着,微微一笑。
  “哦,”纪淩冷笑- 声:“你也知道我承天而生?我派人三番两次去请你,你回绝得可够狠。非要我让人硬把你架到这儿来?嗯!你到底有没拿我当个王爷?
  还是我的家奴低下,搬不动你这尊大佛?“
  “王爷说笑了。清漩是个废人,问卜度日,王爷请我是我的荣耀。只是清漩自幼命蹇,凡事不敢逆天,我和王爷八字相克,不能供王爷驱使,还请王爷海涵。”
  “笑话!”纪淩拍案而起。
  “你人称京城第一捉鬼师,叫你捉个鬼,废话那么多。你我八字合不合有什么关系?我又不是要纳你做男宠。”
  谢清漩听到这句话,脸色不由一僵。
  纪淩看在眼里,着实解气,有意捉弄他:“你倒真有几分秀色,可惜太瘦,眼睛又是瞎的。我还真没什么兴致。唉,对了,你说我们克,是你克我,还是我克你?”
  谢清漩正色道:“我跟王爷命相大冲,彼此相克,无法共事。凡事皆有缘法,捉鬼更要顺天,此事恕难从命。”
  纪淩歪在榻上静静审视着谢清漩,半晌忽地起身,抓住谢清漩的胳膊大步走出屋子,小厮待要上前,被他目光一横,立时退回了屋中。
  踏着一地霜花般的月色,纪淩拖着谢清漩一路疾行到后花园中。
  杂沓的脚步声惊飞了枝头上鼾眠的鸦雀。
  紫藤架下,谢清漩踉跄着站稳脚跟,长叹一声,他苦笑着问身旁的纪淩:“王爷是要我来看这树紫藤?”
  月光穿过累累藤花落在谢清漩的脸上,那肌肤竟显出玉一般的透明。
  “真是个妖人!”
  纪淩攥紧了谢清漩的胳膊,把他拖到面前:“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藤花?”
  “我可以说只是闻到了花香,但是,王爷,你是聪明人,我不想瞒你。”谢清漩并不挣扎,坦然迎向纪淩,只可惜那双漂亮的眼睛是空的:“你既带我到这里想必也是明白,这场无妄之灾起自此树。王爷有什么话,就请讲吧!”
  纪淩盯着谢清漩看了一会,放开了他,靠在藤树上,迟疑着开了口:“这树是我出生那年种下的。在我之前父王有过七个孩子,但没一个活过周岁。
  “我出生那年来了个道士,给了这棵树苗,说树活则人活,树死则人夭,紫藤开花必有大难。二十年来,一直平平安安的,但今年这棵紫藤却突然开花了。”
  “我听说了,与王爷有染的女子都会殒命。”
  纪淩点了点头,想起对方看不见,又加了声:“是。你怎么看?”
  谢清漩淡然一笑:“王爷,此树与你命脉相连。我无计可施。”
  “胡说!”纪淩眉头纠结:“这样下去,我纪家岂不是要绝后?”
  “凡事天定,我若是王爷,便清心寡欲,节守一生。”
  谢清漩刚刚说完,便觉得喉头一窒,纪淩扣住他的脖子,把他按到了紫藤树上,藤萝摇曳,花瓣如细雨纷纷而落。
  “你知道这树开花后死了多少人?”纪淩手使劲一拧,谢清漩本已洁白的面容几乎失去了人色。
  “四十二个女人,九个男人!”
  纪淩冷笑:“这些男人都是巫师,他们虽然没用,捉不到鬼,我也没杀他们,不过只要到过这棵树下的巫师,三天内都会死。你是第十个!”说完纪淩忽地松手,任由谢清漩的身子沿着紫藤滑落。
  好一会儿,谢清漩才喘过气来,他摸索着紫藤挣扎着起身。
  纪淩狠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却不曾在那张脸上找到丝毫的畏怯。
  “你还不肯作法?你不怕死吗?”
  谢清漩抬起脸来:“我没有逆天,怕什么呢?倒是王爷,该消消戾气。”
  纪淩忽然笑了,语调温柔,说出的话却冷如冰刀。
  “你还真是个瞎子。你也不看看自己在谁手里,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话。”
  他抚上谢清漩水红色的薄唇。
  “你不想逆天就没事了吗?跟我有染的女人都会死,那么男人呢?今天我倒要试试。”
  谢清漩闻言变色,扭过头去,
  纪淩说这话,原本只是威胁,但指头擦过他的唇,异常的温润柔腻,心中不由一荡。抓起谢清漩的双肩,纪淩细细审视着手中的男子。
  纪淩喜好女色,之前也狎玩过娈童,都是些骨弱肌柔的孩子,抱在手中跟幼女无异,他玩女人,爱的是珠圆玉润、风流妖娆,那种韵味男人身上是没有的,渐渐也就淡了。
  眼前的男子并无半分妩媚,鼻梁挺秀,嘴唇凉薄,一派清心寡欲的样貌,但就是那股子出尘之气,叫人看了牙痒。
  这样的男人,若辗转于自己的胯下,真不知会是怎样一番风情。
  想到这里,纪淩捏开谢清漩的下颌,狠狠地纠缠过去。
  双唇甫接,谢清漩周身一凛。
  纪淩知他要躲,一只手紧紧扣住他后颈,叫他动弹不得。
  月色下,谢清漩面如白纸,合上了眼帘,睫毛翕动如扇,他既不反抗,也不迎合,纪淩倒觉得有些无趣了。
  恹恹地放开怀中的男子,纪淩嗤笑一声:“不过如此。”
  谢清漩后退一步,吁了口气:“王爷戏弄够了吧,在下告退。”
  “好啊,”纪淩斜身靠在紫藤之上,捻起一瓣花蕊:“你走吧,恕不远送。”
  顿了一顿,他轻笑着加上一句:“你既没作法,我也没道理派轿子送你,从王府到城东你那个什么别院,这几十里地你就辛苦一点,自己走吧。”
  谢清漩听了躬身施礼:“清漩从未存过这等妄念,就此别过。王爷珍重。”
  说着转身摸索着往前走去。
  后花园中花木扶疏,枝华叶茂,谢清漩一路磕磕绊绊,方向也全然不对。
  纪淩看着他在园中瞎撞,心中好生痛快,干脆跳上紫藤,舒舒服服地睡在粗壮的藤干上看起好戏来。
  谢清漩摸了近半个时辰,也不知跌了多少跤,竟摸到了出园的月洞门。
  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步出园子,纪淩心头一阵焦躁,这样一个瞎子,竟然要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开溜。看谢清漩那个韧劲,一路摸回城东也是可能的。
  难道自己就这样放过他了吗?
  纪淩长到二十岁,还没谁能在忤逆了他之后平安度日,谢清漩当然也不能例外。
  想到这里,纪淩一撩袍子,从紫藤上跳下,蹭蹭几步追上了谢清漩。
  谢清漩的耳朵极灵,听到背后的脚步声,轻叹一声,停住步子,问:“王爷还有什么吩咐?”
  纪淩背着手绕到谢清漩面前:“你这瞎子,倒也倔强。你怎么不求求我,说不定我派顶小轿抬你回去。”
  谢清漩仰起脸来。
  一路碰跌,他白玉般的额上缀满了汗珠,神色却不失从容:“清漩一介草民,逆了王爷,便是死罪,王爷罚我自己回去,已是宽宏,清漩感恩戴德。”
  “真会说话。”纪淩说着摘下腰间的汗巾,抬手要帮谢清漩拭汗,帕子碰到谢清漩的额头,他一惊,急急后退。
  纪淩将他按在月洞门上,粲然一笑:“怕什么,帮你擦汗。”
  “清漩不敢。”
  “有什么敢不敢的?只要本王高兴。”
  听纪淩这么说,谢清漩不说话了。
  纪淩欺他温顺,干脆骑到他身上,下半身有意无意地挨擦着。
  撩拨了半天,身下的人抿紧了唇偏过头去,纪淩自己腰间火起,汗巾丢到一边,“嗤”地一声扯开谢清漩的衣襟,一口咬住白皙的颈项,由锁骨到胸膛一路啃噬下去。
  纪淩是风月场上的行家,谢清漩反应生涩,一望而知未经人事。
  纪淩来了兴致,使出些手段,不一会儿身下人便泄出了低低的呻吟。
  纪淩压在谢清漩耳边笑了:“你现在怎么那么乖了?要你捉鬼你就那么拧,该不是有心撩拨我吧。”说着他一手扣住谢清漩的腰身,手探了进去。
  谢清漩惊得叫了一声:“王爷。”
  “叫我爷啊,”纪淩看着失措的谢清漩笑了:“待会儿有你叫的。”
  “王爷,”谢清漩按住纪淩不安分的手:“清漩得罪了你,你要辱我,我也明白。只是,我命薄,不能行人事,还请王爷放过。更何况,我跟王爷大冲,你我本不该见面。我怕折了王爷的福。”
  “说得好听。”纪淩抽出手来,扬手给了谢清漩一个巴掌。
  谢清漩没料到他会打自己,一时也懵了,只闻纪淩又道:“折什么福?我有福吗?”
  他忽然伸出二指戳住谢清漩黯淡的双眼:“人人都说你有一双阴眼,不见人,只见鬼。我身上到底沾了什么?你告诉我!”
  感觉到纪淩压在眼皮上的手指,谢清漩睫毛都没动一下:“王爷是刀俎,草民是鱼肉,你要我这对眼,尽管拿去。”
  纪淩反手又是一个耳光,直打得谢清漩头歪到一边。
  “我要你这对狗眼干嘛?我要你告诉我,到底我被什么缠上了?我找遍了京城的捉鬼师,他们都说只有你行!
  你搭个什么臭架子!你要什么?直说!办成了事,金山银山也是容易。“
  谢清漩慢慢转过头来,无神的双眼对上了纪淩的眼睛。
  “我能给王爷的只有四个字:各安天命。”
  “什么意思?”
  “不怕王爷动怒,我为王爷卜过卦,王爷命主孤独,无伴无后。”
  “哦?”纪淩怒极反笑:“那你呢?你给自己卜过吗?”
  “草民福薄,孤独之命,无伴无后。”
  “你我倒是同命么!”纪淩冷笑。
  “不敢,王爷是清贵之命,草民是清贫之命。”
  纪淩冷哼一声,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好,你倒告诉我你这一夜吉凶如何?”
  谢清漩长叹一声:“王爷若放了我,你我各自相安。王爷若要执迷,今夜清漩血溅紫藤。”
  “好,我倒要看你血溅藤萝!”纪淩说着,双手一扬,将谢清漩下体衣物撕了个干净,银白的月色像水银一样流泻在谢清漩身上。
  眼前横陈的肢体,虽不丰泽却柔韧干净,微微起伏的胸膛上,纪淩留下的咬痕如点点梅花,映着两点红茱,颇有几分妖艳。
  纪淩腰间又是一阵躁热,一把将身下的人拖了过来。
  谢清漩并不挣扎,低低吐出一句:“你若要我,此后风急浪涌,险不可测。”
  纪淩原本看他身子清爽,又未经人事,有心款款待他,听他说出这句不由心头火起,劈手掰开清漩的两股,咬着牙,猛地没入了紧窒的窄道。
  谢清漩痛得惊呼了一声,纪淩也不管他,一味摆动腰杆。
  托着他双股的手上渐渐有些湿粘,纪淩知道是清漩密处崩裂的血水,弯下腰去,凝望着谢清漩,抚上他冷汗淋漓的额头:“还不是自己招来的。你若求我,我就温存待你。”说话间,动作缓和下来,却也没停。
  清漩的薄唇都要咬破了,也不告饶。
  纪淩揉捏着他的嘴唇,肌肤相亲,心荡神驰,他不再勉强清漩,闭上眼细细追索腰骨间的酥麻之感。
  “你可以啊,”纪淩一边耸动,一边伏在清漩身上含住了他的耳垂:“韧得很,味道不错。到底是捉鬼师,鬼不缠你,一般的女人,我没抽几下就吐血了。”
  清漩皱着眉不说话,纪淩动着动着,下体越来越热。
  他紧紧箍住清漩,腰肢猛摆,低吼一声,泄在了清漩体内。
  吁了口气,纪淩抬起身子,扣住清漩的下颚:“你的卜不灵么。”
  只听清漩咳了一声,纪淩来不及躲闪,鲜血箭一般从清漩口中喷出,溅了纪淩一身。
  五月天气,风清云淡,碧纱窗外飞进一片花瓣,沾在书页间。
  纪淩吹了口气,冷眼瞅着那浅紫色的薄片忽忽悠悠落在玉白的地上,鞋尖狠狠一碾,顿作紫泥。
  “王爷,人醒了,胡大夫刚刚看过。”使女进来禀报,见他面色阴沉,忙敛眉顺目,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。
  纪淩也不说话,只把书抵在下颚,半晌回过脸来:“那个庸医怎么说?”
  “大夫说,谢公子体虚脉弱,得慢慢调养……”
  不等她把话说完,纪淩“啪”地把书拍在几案上。
  “我问他怎么会吐血!”
  “奴婢不知道……”使女声音轻如蚊鸣,脖子都快缩进肩膀去了。
  “蠢东西!”纪淩霍然起身,甩开门帘,一路穿花拂柳,朝西厢房行去。
  到得厢房门口,正赶上胡大夫带了童子从里面出来,纪淩走得急了,两人险些撞个满怀。
  “王爷。”胡大夫战战兢兢躬身施礼,显见也是怕他的。
  纪淩拧着眉毛,俯视老头:“你瞧过了吧?怎么说?”
  胡大夫沉吟了一下:“谢公子脉象杂乱,气血虚亏……”
  “行了!”纪淩手一挥:“我来问你,这人的命可保得住?”
  “照老夫看,若是好生调养,谢公子性命无虞。”
  纪淩点了点头。
  这个胡大夫是京城名医,纪淩父亲在世时,便常在瑞王府走动,老头心下明白,纪淩虽然年轻骄横,对自己却也是刮目相看的。
  这两个月来,纪淩的妻妾中不断有人诡异地吐血夭亡,虽然胡大夫未能救下一人,纪淩却也不曾再延请其他名医。
  纪淩看重的不仅是他的医术,更是他的知进识退,守口如瓶。
  “他的症候,跟之前那些人可有不同?”
  “都是虚症,但谢公子脉象虽乱不浮……”
  胡大夫略一沉吟。“子不语怪力乱神,照说医者也该如此,但有几句话,若是瞒着王爷,胡某心下不安啊……”
  纪淩看他躬身候着,自己不给个台阶,老头儿这话断断是不肯往下说了,冷笑一声:“什么乱不乱神的,你只管说。”
  “这谢公子在京中也是颇有名声,人称他能通阴阳、见鬼怪,伏魔除妖、请神作法,无一不通,胡某也是将信将疑,但今日一见……”
  “哦,伯乐能识马,你还能识巫师?”
  “不敢。谢公子是否真能通灵,老儿不知,但他脉象、气血却是不同常人。
  他的虚症并非新染,应是沉痼已久,按他这个宿疾,早该是缠绵病榻的人了,再经这次的事,换了旁人只怕已没了性命。
  “只是他……他那脉中有股子阴气托在那里,浮浮薄薄,却也不散,这才延了性命,胡某行医数十年还是头一次遇见。”
  “你想说什么?”纪淩长眉一轩。
  “胡某也是臆测,这谢公子身上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,这样的人恐怕是会吸人阳气,王爷千万谨慎。”
  纪淩听了抿着唇,半天没言语。
  胡大夫以为他是怕了,仔细端详,纪淩嘴角轻轻勾着,却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,胡大夫正诧异间,纪淩忽地伸出手来。
  “你帮我把把,看我脉中又有什么?”
  胡大夫到底是深知瑞王府内幕的,惊是惊的,脸上分毫不露,帮纪淩轻挽袖子,立在厢房前诊起脉来。
  “王爷脉搏有力,气血顺畅,是安泰之相。”
  纪淩拢了袖子,挑起眉毛:“我这脉里却没东西托上一把?”
  “王爷是大贵之命,鬼神都不敢近,怎么会沾那些东西?”
  胡大夫说得恭敬,纪淩却冷哼了一声:“照这么说,我也不必‘谨慎’了。”
  说着一挥手,进了厢房。
  长廊之上,清风过处,内院馥郁的花香随着这风载浮载沉飘了过来,中人欲醉。
  童子见胡大夫呆立原地,轻轻叫了声:“老爷。”手指碰到老头肩膀,胡大夫浑身上下一阵哆嗦,童子抬头,见他一张脸都青了,定定看着自己,似入疯魔。
  童子怕了,再唤了声“老爷”,胡大人这才如梦初醒,眼珠子一错,冷汗淋漓而下,他一把抓住童子的胳膊,疾行而去。
  却说西厢房里,谢清漩正似睡非睡靠在床上,只听门帘一响,一阵脚步向这边过来,床前的使女低低喊了声“王爷”,他以静制动,也不作声。
  “睡了三天还不够吗?”
  床往下一陷,人靠了过来,不等谢清漩说话,下颚已被人捏住。
  “这脸倒是越发的白了。”
  “王爷。”谢清漩挣了一挣,奈何纪淩手劲奇大,竟挣不开,下颚处一片生疼。
  纪淩见他轻蹙了眉头,病后体怯,难得显出几分楚楚的味道,一时心痒,腿一抬,也不脱靴子,径自上了床。
  纪淩胳膊一伸,把谢清漩揽了过来,一手自他的领襟探入,轻轻摸索。
  这男子的胸脯,比不得女子,有两团馨香酥软,只是那细细的乳首,摘取之间,软腻可爱,也颇可把玩,只是捏揉了半天,也不见乳头硬起,纪淩便有些扫兴。
  回想交合那日,任凭自己百般撩拨,却只听谢清漩呻吟,也不见他情动,想到这里一股怨毒自胸中升起,指尖贯力,掐捏着小小的乳尖,不似狎玩,倒像是上刑一般了。
  纪淩一边折辱谢清漩,一边含了他的耳珠恨声道:“你还真不能经人事啊!
  莫非你胯间那东西是假的不成。“
  说着手从他胸前滑下,一路经腹及股,直探入双腿之间,可纪淩摆弄了半天,手中那个东西依旧软柔如棉,竟连那天的光景都不如了。
  “王爷,”谢清漩轻轻按住了纪淩的手。“我早跟王爷说过,我是个废人,留在身边,只是扫兴。”
  纪淩反手握住他的手,谢清漩的手指纤长,手心干爽,抓在手里,虽不旖旎,却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。
  纪淩将他扣住,一手抬起他的下巴,凑过去吻他。
  谢清漩病后嘴唇有些干涩,他不会迎合,那舌头也是木的,纪淩一个人辗辗转转,好没意思,真正觉出怀里的毕竟是个男人,那滋味跟女人比真是差了很多。
  可他偏不想放下手中这个男子,仿佛意在形外,纪淩总觉得那身子里有什么东西是他要的,看不到、摸不到,捶他、打他也出不来,吐血受苦的似乎是谢清漩,可独个儿焦躁的却是纪淩.
  纪淩最恨自己一团火,对方一块冰的处境。
  他偏要他难耐,火烧城门,还能让池鱼跑了不成!
  “你睡了三日,这可又添了三条人命。”纪淩说着,手指悠然地沿着谢清漩的眉毛勾画着:“你看那些女人,知道是王府召妓,又有黄金白银堆在眼前,即便耳中刮到两句闲言,也巴巴地一个个赶来受死。你说这人命怎么那么贱呢?”
  谢清漩笑了一声:“王府威严,谁敢违逆?来是死,不来就躲得过了吗?”
  “真是个明白人。”纪淩捧住谢清漩的脸。
  “可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就不明白了呢?作个法,真能要了你的性命不成?”
  谢清漩不吱声,纪淩也不逼他,柔柔地抚着他的脸。
  “你不明白也没关系。你城东那别院里还住着个妹妹吧,十六岁的丫头该是明白人了,我今晚就让人把她抬来!”
  谢清漩一把握住了纪淩的手指,真是急了,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  “既然是你的亲妹妹,姿容应该不差吧,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滋味。”
  纪淩盯着谢清漩促狭地笑了,只恨对方是个瞎子,看不见自己得意的样子。
  “王爷。”谢清漩低低唤了一声,叹口气,忽地凄然一笑。
  “你要怎样,我便怎样。只求你放过她罢。”
  一个“好”字吐出,纪淩反有些懊恼,语气未免含酸:“你倒真是心疼妹妹。”
  他放开谢清漩拧身下床,靴子沾地,想起了什么似的,加了一句:“骨肉分离总是不好,干脆把她接来王府吧。你也安心,我也跟她亲近亲近。”
  纪淩说着嘿嘿一笑,正要起身,却发现谢清漩还握着自己的那根手指,兀自不放。
  纪淩挣了挣,谢清漩忽地将他的手指狠狠往后一掰,竟似要把这指头拗断-般。
  纪淩算是吃得痛的,也惊得喝了一声,他劈手一个耳光,把谢清漩抽翻在床上,这才挣出了自己那根手指。
  这纪淩自小是娇宠惯了,莫说是打,真是骂都没被骂过一声。
  今天这事儿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,羞愤一时盖过了疼痛。他咬着牙,拽住谢清漩的头发,把他拖到地下,一脚一脚直往那人心窝子踢踏过去。
  床边的使女早吓懵了,那谢清漩也不求饶,咬着唇一味隐忍,房间里只有纪淩自己气咻咻的鼻息。
  怒意渐退,纪淩倒觉出几分索然,又往谢清漩身上重重加了一脚,他在床沿坐下,狠狠地盯着伏在地上的人。
  谢清漩脸冲下蜷着身子,看不清面目,纪淩用靴尖勾起他的下巴,只见谢清漩闭着眼,嘴角挂着血丝,脸色煞白,神情却是坦然,纪淩火气上涌,再次将他踹翻在地。
  “你活腻了啊?”
  谢清漩从地下挣扎着坐起,面向纪淩,睁开空洞的双眼,纪淩头一次在白天对上他的眼睛,心下也是一惊。
  谢清漩那双眼睛生得极好,再配上两道秀眉,真所谓眉目如画,清俊非常,只是那黑漆漆的双眸没有焦点,恍恍惚惚,蒙昧如纱,对着你,似看非看,盯得久了,竟叫人后颈发凉。
  谢清漩悠悠开了口:“我命如草芥,生死对我算不得什么。王爷是千金之体,有个闪失就不好了。”
  纪淩喝问:“你敢威胁我?”
  “不敢。”谢清漩微微一笑。
  “只是关心则乱,我怕自己身不由己。”
  风入窗棂,散落的纱帐翩翩欲飞,纪淩一手捺住。这个宅子,这个院子,乃至这个京城,都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界,谢清漩再扑腾还能扑腾出他的掌心?
  想是这样想,心头黑压压一层阴雨却总是不散。眼前这个人是个棉里针,看着可心可意,软顺非常,冷不丁扎一下,却也入骨见血。

  (2)
  纪淩走后,谢清漩迷迷糊糊躺了一下午。
  掌灯时分,使女服侍着他喝了些粥,刚在收拾碗盘,外面一阵人声。
  谢清漩一怔,推被坐起,侧耳倾听。
  使女扭头一看,原来是纪淩来了,他边走边侧身跟一个少女说话。那少女看样子不过十六、七岁,长得娇媚可人,身姿窈窕,面若芙蓉。
  少女见到床上的谢清漩,登时红了眼圈,扑过去,哽咽着叫了声:“哥。”
  谢清漩伸手揽住女孩,眉目间流露出稀有的温存。
  “哥,听说你病了,好些了吗?你怎么也不捎个口信回来,急死我了。”说着,少女抱住谢清漩的腰,嘤嘤哭了起来。
  “我这不是好好的么?别哭,小汐。”谢清漩摸索着抬起她的下巴,为她拭泪。
  纪淩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。
  “哥,王爷说你要静养,让我过来照顾你,等你好了,再送我们一起回家。”
  谢清漩点了点头,背对着纪淩说了声:“多谢王爷。”
  小汐毕竟年幼,一路颠簸,已是劳累,再加上这一哭,很快倦了,哈欠连天。
  纪淩吩咐使女带小汐去休息,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谢清漩两个人。
  屋子里静悄悄的,只听得灯花“劈啪”轻响。
  谢清漩不知纪淩在干些什么,也不想问。良久床前响起一阵衣物落地的窸窣声,身上的被子被人掀开,一个灼热的身子蓦地压了上来。
  不等谢清漩作声,纪淩抓住他的腰,一把将他翻转了过去。
  下体的亵衣被剥了个干净,上身衣物却分毫未动,耸动之际纪淩狠狠咬住谢清漩的肩头,谢清漩挣扎不开,便也由他强取豪夺。
  纪淩的喘息越来越重,他俯下身子,攥住谢清漩的手,两人十指纠结,汗液濡染,倒似有几分缠绵。
  颠倒至极,纪淩将谢清漩的腰往下一按,腰间一送,顿时酣畅淋漓。
  与此同时,谢清漩发出一声惨呼,原来纪淩登顶的同时,竟捉住谢清漩左手的中指,硬生生将它折断!
  纪淩从谢清漩体内退出,望着身旁满头冷汗的男子冷冷一笑。
  “我叫你身不由己。七天之内,给我除了这院子里的魔障。若是不行,今日这番苦楚,七日后便是你那妹妹领受!”
  纸上的字谈不上章法,倒也圆润可爱,真是字如其人。
  接过单子,纪淩望着执笔的小汐,长眉一轩:“就这些?”
  小汐点了点头:“我哥说了,置下东西,今夜子时就可作法。”说着低下头去,自顾自地在宣纸上涂画起来。
  纪淩拈着那张单子,眉头微蹙。
  单子上的东西没什么古怪,不过是黄纸香烛一类,只是谢清漩这次答应得未免太爽快了一些。
  断指后的第二天,一早谢清漩便打发使女来说,他愿意作法,只是要掐算吉时,置备法物,请纪淩再宽限几日。
  起先纪淩以为这是谢清漩的推诿之词,谁知谢清漩倒真的筹措了起来。
  纪淩白天去厢房,总见谢清漩在那边念念有词,一派装神弄鬼的样貌。
  小汐随伺左右便如他的双眼一般,兄妹两个默契非常,谢清漩要什么东西,无须开口,眼眉一抬,小汐便已奉到他面前。
  纪淩是独子又兼父母早丧,家中虽说仆从如云,但他心高气躁,最是个难亲近的,所以这么多年下来,身边贴心可意的人,可以说一个也没有。
  谢氏兄妹虽是贫贱,但这分骨血亲情,却是他无缘体味的。纪淩看了,面上声色不动,心下却又嫉又恨,夜里床榻之间总不免变着法的折腾谢清漩。
  也许是顾忌着小汐,不管纪淩怎么羞辱,谢清漩都隐忍了下来。
  那小汐到底是个孩子,根本没觉察出谢清漩和纪淩间的瓜葛,看到谢清漩裹住的中指,问了两声,谢清漩只说是扭到了,她竟也没有深问。
  “嘿嘿。”见纪淩眉头深锁,小汐伸出手来,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  纪淩回过神来,说来有趣,这王府上下个个见了纪淩都是战战兢兢的,唯有这谢氏兄妹不同。
  谢清漩敢逆龙鳞,而小汐对纪淩身上的戾气全无知觉,丝毫没有畏怯之相。
  “对了,我哥还说,今夜的法坛设在后花园紫藤树下,一到子时,闲人屏退,只留你、我、他三人作法。”
  女孩说着嫣然一笑。
  “王爷,你怕吗?”
  “怕?那也是鬼见了我怕!”
  午后平地里刮过一阵冷风,转眼天边低低地压了层灰云,不一会儿惊雷阵阵,下起了瓢泼大雨。
  这雨一下便没了停的势头,铺天盖地,绵绵不绝,直到掌灯时分兀自下个不住。
  眼看子时的法事是做不成了,纪淩心下焦躁,使女上茶时一个不留神,略略泼了一些出来,被他一脚蹬翻在地,挥袖将桌上的东西统统拂到地下。
  纪淩拧身出屋,直奔西厢而去。见此情景,一边的小厮忙撑起把伞匆匆赶上了纪淩.
  耳听得长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,门帘一摔,纪淩大步进屋,小汐正坐在床沿跟谢清漩说话,猛抬头,见纪淩满脸阴云,不觉也是一惊。
  小厮拿过把凳子,恭恭敬敬地伺候纪淩坐下。
  纪淩也不说话,冷冷瞪着床上的谢清漩。
  谢清漩听这动静,心下已是分明:“王爷找我有话说吧,小汐,你先回房去,子时带上东西,直接去紫藤树下等我。”
  小汐点了点头,站起身来,小厮冲屋中的使女使了个眼色,使女心领神会,引着小汐回房歇息了。
  小汐她们前脚出屋,纪淩“啪”地将手边的一个茶盅甩下了桌。
  “子时,子时!你还要哄我到几时?你眼睛瞎了,难道这耳朵也聋了不成,这么大的雨你听不见吗?”说着欺身一步坐到床上,一把扣住了谢清漩的颈项。
  他手劲奇大,谢清漩透不过气,伸出双手想把他抓开。纪淩嘴角轻扬,握住他左手的断指狠狠一折。谢清漩倒抽一口冷气,险些昏死过去。
  看着冷汗淋漓的谢清漩,纪淩胸中郁卒稍解。
  床上的男子脸色惨白,为了忍痛,他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唇,淡粉的唇已见血色。
  纪淩小腹一阵灼热,他就爱看他在锦衾绣帐间痛苦的模样,即便不能用情欲引他动容,他也要他销魂荡骨,所谓至乐至痛也不过一线之隔,他就不信自己摆布不了他!
  纪淩按住谢清漩的双肩,整个人压了上去,床檩摇曳,幔帐轻晃,纠缠反覆间两人都已衣衫半褪。
  凳子“喀”地响了一下,纪淩这才想起来小厮还在屋中。
  他一抬头,向帐外喝了声“滚”,那孩子如蒙大赦,忙不迭地退了出去。
  十四、五岁的男孩已通人事,血脉贲张的画卷入眼入心,只怕这一夜也不好熬。
  纪淩给他一搅倒有些分心,这才想起因何而来,他分开谢清漩的双腿,从容而入,几日下来彼此都惯熟了,比起初时少了几分新鲜,却也更有滋味了。
  纪淩捧住谢清漩的脸,低声问:“你是不是算准了今日有雨,特意耍我?”
  说着猛地一刺到底。
  谢清漩浑身一颤,半晌轻叹:“到了子时你自然明白。”
  纪淩最恨他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,他要他哀求,要他臣服,要他心甘情愿、予取予求,只是他不,他隐忍,他包容,却不过是虚与委蛇。
  纪淩又是一气猛攻,双手抓住谢清漩的腰身,指尖毫不留情地掐入皮肉,他恨这个身子,明明极尽缠绵,自始至终,却总有些什么怎么抓也抓不住!
  即便谢清漩能降了院中的妖魔,纪淩心中的魔障却不知几时能除,唇齿相依之间纪淩狠狠咬住谢清漩的舌尖,贪恋地吸取那淡淡的血腥味道。
  更鼓悠悠,眼看亥时已过,纪淩不知在谢清漩身子里泄了几遍,犹不肯退出。
  两人交缠在一块,静静躺着。
 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得零落,不一会儿竟一点都听不见了。
  谢清漩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微笑,借着帐外摇曳的烛火望去,颇有几分诡异。
  纪淩心下发凉,不由地抽开了身子,披上袍子冲到门外。
  院子里,黑漆漆的树影随风舞动,水珠沙沙而坠,但头顶那片深不可测的夜空却滴雨不见,这天竟在子时前晴了!
  紧了紧金丝鹤纹大氅,纪淩不耐烦地向身后看去,小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谢清漩赶了上来。
  到底是下了大半夜的雨,此刻虽是雨止风歇,地上却还残留着一汪汪的积水。
  橘红的灯笼本就暗淡,映在这水洼间更是忽忽悠悠,飘摇不定,再衬上四围黑黢黢的树影,倒真像个鬼园。
  三人又往前赶,才走了几步,忽地狂风大作,周遭一片枝折叶落的声响。
  纪淩的大氅兜了风,裹住面门,眼前就是一黑。
  他本不胆小,但这风起得委实妖异,不禁也变了脸色,急急地去扯大氅,挣得猛了,绷断了系带,只觉肩头一轻,那厚实的大氅竟生生被风卷了开去。
  纪淩睁眼望去,五步开外,小厮蜷了身子缩在一块假山石后,浑身发抖,手中的灯笼早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。
  再看谢清漩静立于漫天落叶之间,衣袂当风,长发飘飘,暴风围里中的他神色恰然,恍若身在云端,好像他本就是那呼风唤雨之人,这一番风云变幻,便出自他纤长的指端。
  纪淩盯住谢清漩的手,才发现他半拢在袖子里的右手急速地掐算着什么,嘴唇翕动,念念有词。
  忽地谢清漩十指一翻,喊了一声“宝儿”。伏在地上的小厮应声而起,定定望着谢清漩。
  谢清漩伸出手来,按住小厮的额头,柔声说道:“子时将至,这园子不是你待的地方,你且退出去,记得将园门镇上。”
  小厮听了,得令一般,转身就走,看都不看纪淩一眼。
  说来也奇,眼瞅着小厮出了园子,掩上月洞门,那泼天的狂风霎时止住,只留满地残叶,兀自旋转不迭。
  纪淩不禁“咦”了一声。
  谢清漩微微一笑:“王爷引我过去吧!”说着伸出右手,暗夜里看不真切,明明是灰蒙蒙- 片,纪淩却觉得那手是白得不能再白了。
  他捉住谢清漩的手腕,正扣在脉门上,那脉搏细弱均匀。
  纪淩不由记起了胡大夫的话,胡大夫说过谢清漩的脉中有股子阴气,当时纪淩不以为意,这会儿他却将信将疑起来。
  只是到了这一步,已是退无可退,更何况纪淩压根儿也不想退,他倒要看看这个谢清漩能弄出些什么古怪。
  未到紫藤树前,扑面便是一阵异香。
  这树藤花生来古怪,寻常的紫藤淡淡无味,可它却有股子奇香,比寻常的香花还胜几分,今夜这香格外的沁人,似有花蜜汩汩地自花蕊间淌出一般。
  纪淩凝神看去,紫藤树下立着一道淡白的人影,像是个长发披拂的女子。
  此时阴云遮天,虽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,四下里也是暗沉沉的,这女子似黑夜里擎出的一枝白莲,袅然独立,娇媚中透出几分阴森。
  那女子听到背后的脚步声,侧过身来,对着纪淩嫣然一笑,竟是小汐。
  仔细一看原来她正在几案上铺排法器,案上两支白烛照亮了她的身影,今夜她放下一头秀发,换了白衣,稚气尽褪,倒显出另一股风情。
  “王爷,哥,子时快到了。”小汐说着走上前来,从纪淩手中接过谢清漩的胳膊。
  谢清漩颔首,朝纪淩那边侧了侧头。
  “清漩这就要作法,小汐会陪着我。王爷请站在我左侧,不要走出我一臂之外。”
  三人走到几案前,一字排开。
  小汐将一根银簪交到他右手,又扶着他去摸桌上的一个碧瓷碗,那碗中盛着清水,映着碗壁,放出幽幽的青光。
  谢清漩持着银簪喃喃念了几句,忽地手起簪落,在碗沿敲出- 声轻响,说也奇怪,这一击之下,小小的碗盏间竟起了惊涛骇浪。
  水波一圈一圈围着碗心激荡,越激越高,越激越猛,只听谢清漩轻啸一声,那水柱如一条银色的蛟龙蓦地腾了出来,说时迟,那时快,谢清漩双掌翻飞,持于前胸,那水柱正撞在他的掌间,化为一片晶莹的水雾。
  小汐见此情景,点燃了一叠黄纸,素手一扬,悉数向空中抛去。
  谢清漩双拳一握,忽地振臂一喝,那漫天火舞的黄纸忽地变作了星星点点的焰火,沙沙而落。
  就在这火星的盛宴间,谢清漩舞动双手,袖影翩然,朗声诵念法词,纪淩听得一头雾水,只觉他念的非佛非道,闻所未闻。
  忽地谢清漩一声清啸,指尖似有风出,直扫得案上的烛影摇摇欲熄。
  纪淩向他十指望去,不由呆住了,只见他左手中指的绷带架不住指上的风声,翻飞而落,白天还布满青紫、低垂无力的小指此时莹白如玉,伸得笔直,那医无可医的伤竟是好了!
  纪淩惊骇之下,人往后退,谢清漩眉头一拧,伸出左手,一把攥住纪淩的衣襟,将他拉回身边。
  小汐急呼:“王爷,你忘了我哥的话?不可走出一臂之外。”
  经此一乱,谢清漩收了掌间的风声,低眉敛气,飘扬的鬓发垂落颊边,便似入定一般。纪淩望着他紧闭的双眼,心下惶惶。
  小汐见了微微一笑:“王爷莫怕,我哥没事。”
  远远传来梆子的轻响,更衬出四下的寂寥,不过是一刻光景,纪淩却像挨了一世。
  小汐倒是悠然,从容地取过一支白烛,放在谢清漩眼前,只听谢清漩轻声说了个“好”字,小丫头“嚓”地点亮蜡烛。
  谢清漩整张脸都沐在那烛火之中,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翼轻轻翕动,忽地眉毛一抬,睁开了双眼,两道寒光从目中直射而出!
  纪淩骇得呆立一旁。
  谢清漩仰头向前面的紫藤树望去,蹙紧了双眉,暴喝一声,从袖中捏出一道符,在碗中的残水里一蘸,指尖运力,“啪”地直飞树身。
  只见眼前火星四溅,那符在树皮上擦出一道寸许的印痕,软软直坠地面。
  谢清漩摊开右手,小汐忙将一把桃木长剑递到他手中。
  纪淩惘然之间,谢清漩一手攥住了他的胳膊,喝了声“起”,纪淩脚下一虚,竟跟着谢清漩凌空腾起,越过几案落在紫藤树前!
  两人紧贴着藤树站稳了脚跟,谢清漩放开纪淩,双手执剑直指苍天。
  只见他眉头一凛,口作龙吟,“哢嚓”一声,平空里竟爆出个闪电,银白的电光直贯树身。
  纪淩只觉脚下的地面一阵抖动,眼前一花,万千藤花如紫雨一般纷纷而落,将两人困裹其间。
  鼻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花香,周遭都是紫色的花瓣,再看地下,落英堆积,不知不觉间竟埋过了靴尖。
  纪淩惊骇之下,回头望去,那落花构作了一道绵密的花墙,别说庭院了,就连三尺之外的香案和案前的小汐都看不见了。
  再瞧身旁的谢清漩,他紧闭着双目,手拄木剑,急促地念着什么,说来也奇,这花瓣泼天而落,纪淩头上、肩上早已厚厚堆了一层,可谢清漩那袭青衣却连一个花瓣都没沾上。
  纪淩盯紧了他看,这才发现落花一旦飘到他的身边,霎时便会弹了出去,就好像有千万双无形的手围绕着他,为他拨挡花瓣。
  到了此时,纪淩终于相信,这谢清漩果然不是凡人。他不由朝谢清漩身旁又靠近了一步,在鬼神的世界里,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不是他,而是他。
  “喀喇喇——”
  脚下响起一阵怪声。纪淩低头一看,紫藤枝干纠结的根部爆出数条枝蔓,那藤萝蛇一样贴着地面飞速地蜿蜒伸展,直扑谢清漩的脚踝。
  纪淩惊呼一声:“小心!”
  话音未落,那藤条已束紧了谢清漩的双脚,犹自向上攀援。
  谢清漩恍若未闻,依旧定在那里喃喃自语,纪淩急了,卯足全力去掰藤条,“啪”地一根藤条被扯了下来。
  与此同时,刺心刺肺的激痛贯穿了他的身子。
  纪淩跌坐在花海之中,险些昏死过去。
  越来越多的藤萝沿着谢清漩双腿盘了上去,最先攀上的几根已缠住了他的胸,直取他白皙的颈项。
  眼瞅着藤条快把谢清漩缠作另一株紫藤了,谢清漩却依然故我,垂着头,嘴里的咒语一刻也没停。
  纪淩不信谢清漩真不知道,就算瞎了,感觉总还有吧?
  被缠成这样,他就不觉得窒息?
  随着如毒蛇吐信一般的“嘶嘶”声,藤萝铺天盖地地爬向谢清漩,纪淩呆望着那一幕,一时间没了主意。
  忽然他发现谢清漩手中的桃木剑透出一股莹润的光彩,似玉非玉,似雪非雪,定睛一看,一簇簇细小的火星绕着剑身上下翻飞,那木制的剑身竟一点一点变得透明起来。剑上的光彩越来越耀眼,最后竟如一盏明灯照破了黑夜!
  剑光闪处,那攀附着谢清漩的藤萝枝枯叶落,最后如烧焦的死蛇,一条条的脱落。
  纪淩又惊又喜,再看谢清漩,剑光下,俊秀的五官益发显得分明,光洁的额头布满了细汗,两眉之间隐隐沁出白光,那肌肤下仿佛暗藏着一颗夜明珠!
  纪淩正自瞠目结舌,只听背后小汐娇喝一声:“吉时已至,降魔除恶!”
  他急急回首,忽地一团烧着了的黄纸直扑面门,纪淩大惊失色,回身就躲,饶是如此,火星还是溅上了他的肩头,身上的绸缎见火就着,好一阵灼痛。
  纪淩一头雾水,边扑打火焰,边向谢清漩望去。
  与此同时,谢清漩忽地张开了眼眸,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直望入纪淩眼底。
  纪淩心下一凛,这绝对不是一双人眼,那眼底跳荡的分明是簇簇鬼火,他刚要扭头,谢清漩猛地欺身上前,一把揪住了他的领襟。
  “啪——”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。
  电光过处,纪淩被谢清漩按在了紫藤树上,嵌入肩头的手指宛如钢钉,纪淩惊痛之下,瞪圆了双目。
  谢清漩一拧身,抄剑在手,高高举过头顶。
  四下里狂风大作,漫天闪电有如惊龙四下游走,映着电光,那剑尖透出寒冰似的华彩,冷气阵阵,直逼眉心。
  纪淩拼死挣扎,却魇住了一般,怎么都挣不开去。
  他不由怒喝:“谢清漩,你疯了吗?你要干嘛?!”
  谢清漩仰天一笑:“你不是要我除魔么!”
  说着他长剑一送,直钉纪淩的胸膛!

  (3)
  细雨沥沥,和风飒飒,城东十里外杨柳堆烟、雨湿红杏,正是一派烂漫春景。
  只听得銮铃轻响,一驾马车自东迤逦而来,车身裹着华贵的锦缎,拉车的白马高头阔视,鬃发翩然,一望而知是匹宝马良驹。
  马车踏过石板桥,转过乌衣巷,在一处庭院外停下。
  车夫下马,轻叩门扉,“咿呀”一声,院里走来一个少女,轻启朱门,马车转眼消失在黑瓦白墙之内。
  到得院中,车夫打起帘拢,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,一个锦衣少年翩然下车,时值仲春,旁人都换了单衣,这个少年领襟袖口却都缀着轻裘,这身衣服换个人穿恐怕就显得累赘了,但穿在他身上却说不出的妥贴舒服。
  少年笑得将手中折扇一合,望着那开门的少女问:“这么急把我找来,莫非有什么好事?”
  少女轻笑一声:“是,是,没有好东西哪敢请你上门,新近觅到三十年陈酿桂花酒,就等着你启封呢!”
  少年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。
  “这可馋死我了,不许哄我,不然有你好看!”说着抢先一步朝里走去。
  少女对他的背影一迭声叹息:“这个酒鬼!”
  “酒呢?酒在哪里?”少年脚还没跨进门槛,声音已经登堂入室。
  进到屋中,他眼光往桌上一扫,顿时笑颜逐开,一桌精致的小菜边摆着个瓷坛,里面装的正是那三十年陈酿。
  “你眼里除了酒还有什么?”
  听到这句话,锦衣少年这才笑吟吟地转向桌边的一个人。
  “哦,主人一片心意,我却之不恭啊。唉!你怎么知道我看着酒呢?莫非……”
  那人淡淡地截住了他的话头。
  “我看不见你,不过你本性如此,就算不看我也明白。”
  “哈哈,还是小漩最知道我。”
  少年一撩袍子靠着那人坐下,再一抬头,望着门边嗤笑的少女。
  “小汐,你给我进来,笑什么笑?”
  小汐坐到两人对面,冲着少年吐了吐舌头。
  “两年没见,一点长进也没有,闻到酒香就分不清东西南北,不笑你笑谁?”
  少年拿过坛子,一边启封一边哀叫:“小漩,你可得好好管教她,这么没大没小,见着我也不叫声师叔。臭丫头,我可比小漩还高一辈呢!”
  “自己不尊重,怨谁去,师叔吗?可也得有个师叔的样子。”小汐说罢,拿起筷子帮谢清漩夹菜,少年气得直翻白眼,边叹气边自顾自倒酒。
  抿上一口,他又是一脸春色。
  谢清漩在一边听着,也笑了。
  酒过三巡,少年一伸手搭住谢清漩的肩膀。
  “你小子最没良心,两年音信全无,今天怎么这么好,平白买下酒请我,必有所求,来、来、来,今儿个我心情好,有什么事尽管说。”
  谢清漩微微一笑:“知我者黎子忌,我想请你帮着看一个人。”
  小汐撩开纱帐,黎子忌疑惑地向帐中看了一眼,帐子里昏睡着一个男子,容貌俊整,却面色如土。
  他转过头来拧着眉问:“什么意思?这人病了吧!没什么古怪。我又不是大夫,叫我看病人?”
  谢清漩摇了摇头:“我把他定住了,所以你看不出来。”说着他在床沿落坐,摸索着掀开被子,解开那人的衣服,衣襟散处,只见那人胸口生生插着一截木剑,断剑贯穿了胸腔,伤口处不见血迹,只见一片乌紫。
  黎子忌秀眉一挑,弯下腰来细细打量伤处。
  “这是你的剑,竟然断了。伤成这样居然只是被定住?”
  他嘴角轻扬:“怪不得用好酒请我,小漩,你可真是不做亏本生意。”
  他抬起头来望着小汐:“你先出去,把门关紧。”
  看到他一脸严肃,小汐也敛了笑容,转身离去,外面一阵响动,显然是落了锁。
  “按紧他。”随着黎子忌一句话,谢清漩摸索着从背后环住了纪凌。
  黎子忌双手合十,喃喃念咒,忽地他两掌之间化出一道白光,他随即拍落双掌,夹住纪凌胸前的断剑。狠命一拔,一道黑血直喷帐顶。
  半晌黑雾散却,只见床上的纪凌面色转白,鼻息停匀,胸口那个透明窟窿随着吐呐轻轻翕动,说不出的诡异。
  黎子忌盯着纪凌不由皱眉。
  “好强的妖气。”
  “是,这人命锁妖藤,我本想除了他……”
  黎子忌嘿嘿一笑:“你道行不够,换了我也不行,他的妖气粘着这京中的地气,绝不是一般的魔障。”
  “我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个。我初见他时,他只是一个小妖,吸人阳气而已,当时我算知道他阳寿未满,不想逆天,存心放他,但此人戾气极重,为免养痈为患……我破例去除他,谁知非但没压住,戾气反而喷薄而出。”
  谢清漩中了口气:“我逆天行乱,恐候已惹下泼天的祸害。”
  黎子忌凝神听着,目光从纪凌转到谢清漩的身上。
  “你这么得住气的人,这次怎么就乱了阵脚?不论是人是妖,各有阳寿,各安天命,丝毫乱不得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  谢清漩长叹一声,也不作声。
  黎子忌忽地一把按住谢清漩的手腕,指尖搭上脉门,细细谛听。
  半晌他俊脸泛青,眉头骤蹙:“小漩,你……你……怎么也被这鬼藤缠住了?你跟他到底怎么了?”
  谢清漩抽回手来,幽幽吁了口气。
  “你可记得师父说过我命中有颗魔星,一旦撞上,孽浪重重,至死方休。实不相瞒,作法时我便有心与他同归于尽,只瞒着小汐一个,鬼藤缠身时我压根没去遮挡,实指望一击而已,谁知这孽障竟不是我能除得了的。”
  黎子忌嫌恶地盯了纪凌一眼。
  “太傻了,你们的嫌怨竟如此之深?”
  谢清漩苦笑一声:“你是知道的,我不作法时便是个废人,一旦施法剑又不能虚出。偏偏此人是个王爷,偌大一个京城便是他家的地盘,仗势欺人,我一再隐忍,但他不识进退,把主意打到小汐身上。”
  “这人心肠狠毒,姿忆妄为惯了,必不能放过我们,再者这东西戾气日盛,早晚为祸天下,此时不除,要待何时?”
  黎子忌交抱着双臂没有言语,半天叹出一口气来。
  “早知如此,你当初何苦下山,有我和子春在,怎么都不会让你们兄妹受人欺负。”说着眉心一皱:“当年子春问过卜,明明说魔星位居西方,遇金则败,才让你搬到京中,借这皇城的紫气避那股邪魔,怎么反送到他门上了?”
  谢清漩苦笑着摇头,“师父常说,宿命玄妙,变幻无常,卜者卜一时,岂能尽知天命?”
  黎子忌“呸”地一声截住了他的话头:“明明是子春技穷哄你,你还真信?”
  见谢清漩只是微笑,他低头看了眼纪凌。
  “京城有这东西的根脉,留在这里收不了他,不如我们将他带回山中,找到子春再做商量。”
  谢清漩闻声点头:“如此真好。”
  黎子忌把纪凌往床里一推,自己蹬脱了靴子,盘腿上床。
  谢清漩听见响动,不由“咦”了一声。
  黎子忌扶起纪凌,双手按住他后心,对谢清漩说:“你跟这孽障命魂相牵,他昏沉着,你那口气也提不上来了吧!此去宕拓岭,路远山高,不干不净的东西又多,没有那护心的神力,莫说施法,只怕你到都到不了。”
  “你身上的鬼藤我斩不断,只好把这东西弄醒,也算助你一臂之力。”说着又是一笑:“那桂花酒可不能白喝。”
 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,只听得帐间“噗”的一声,接着便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。
  谢清漩只觉丹田一暖,胸腔里一阵舒泰,估摸着纪凌吐出淤血,醒过来了,那护心的神心也已回到自己身上。
  再说纪凌忽忽悠悠睁开眼来,但觉胸前奇痛无比,四肢酸软无力,口中一股怪异的腥甜,再看眼前素帐窄床,显见不是王府。
  正诧异间,一个锦衣少年凑到自己面前。
  那少年看自己似笑非笑,眼光中饱念着刻毒。
  纪凌正自疑惑,少年长眉一轩厉声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
  纪凌冷眼瞅着少年,并不答话。
  少年双手一振将他重重抛回床上,纪凌脑袋正磕上床架,好一阵金星乱冒。
  一旁有人替他答道:“他叫纪凌。”
  纪凌闻声心惊,急急抬头。
  床边坐着一个青衣人,眉目淡定,神采怡然,正是谢清漩。
  一瞬间,回忆走马灯似地在纪凌脑中晃过,那个暴风雨的夜晚,零落的紫藤,蛇一般的枝蔓,寒星般的眼睛,闪着冷光的宝剑,还有那穿透心肺的剧痛!
  纪凌惊呼一声,捂住胸口直退到床里,手在心口按到一个洞,摸一下竟直伸入了胸腔,纪凌惊得一头冷汗,低头去看,只见自己赤着的胸前赫然一个透明窟窿!
  “谢清漩,你这妖人!作的什么妖法,活腻了吗?快快把本王送回府中!”
  纪凌呼喝问,那少年一腾身,抓住他头发,将他朝床柱一撞,嘴里恨声道:“你以为你还是王爷?告诉你,你现在就是那笼里的鸟,釜中的肉,爷?我才是你爷,爷爷叫黎子忌,你再敢对小漩恶声恶气,我叫你生不如死!”
  晓星盈盈,天色微微透出蟹青。
  两驾马车悄悄地驶出了窄窄的木门,前一辆是白马驾的锦车,后一驾车由一匹栗色的老马拉着,油布车身,煞是寻常。
  两车并行,颇有些诡异。
  锦车之中摆着一张几案,案前置着一盏醇酒。
  黎子忌一手执着酒盅,一手挑开车帘,望着一旁的油布车叹了一口气。
  对面的小汐眼眉一横。
  “怎么,嫌我家的车破,见不得人,不能与你这锦车并驽齐驱。”
  黎子忌听了就笑:“这丫头心胸怎么窄成这样?我是不放心小漩。放着这车不坐,偏要守着那种东西!”
  “是哦,我说我去照顾就行了,哥哥偏生不肯。他眼睛不便,那个王爷又不是好相处的。”小汐说者秀眉深锁。
  “你怎么行?”黎子忌轻笑:“那东西现在还胡涂着,可真到了时候作起乱来,你根本压不住,我去还差不多。”
  “你?”小汐冷笑一声。
  “是个人都看得出来,你恨那王爷恨得牙痒,你去照顾,不剥了他的皮才怪。”
  另一边的油布车里,纪凌躺在薄褥上瞪大了双眼,谢清漩盘腿靠在一边,睫毛覆着,也不知是睡是醒。
  回想这两日的际遇,纪凌一头雾水。
  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,也不知谢清漩他们要将自己带往哪里。
  这谢清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那个凶妒恶煞的黎子忌又是何方神圣?
  他越想越烦,越想越恨,对着谢清漩一脚蹬去,是把黎子忌的警告抛在脑后。
  谢清漩叹了一声:“你又怎么了?”
  纪凌一凛眉:“你要带我去哪里?我可是王爷,我一失踪,这方圆几百里不被翻馼才怪,你以为能将我带出多远?”
  谢清漩听了微微一笑:“你说的不过是人力,需知这世间分天地人三界,又有阴阳之隔,哪里翻得过来?”
  纪凌听他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,心下也有些惊惶。
  他脸上强作镇定,直望着谢清漩的眼睛。
  曙色之中,那双眼眸毫无光彩,竟然似瞎的一般,他猛地一掌朝谢清漩面门击去,堪堪贴上眼皮才停了下来。
  谢清漩听到风声,才向后仰了一下,躲也不躲得不俐落,那晚的身手荡然无存。
  “你是瞎子?”
  谢清漩抬起脸来。
  “我作法时便能见鬼,我劝你收敛一些,如今你人在屋檐下,是时候学着低头。”
  “见鬼?我难道是鬼?”纪凌冷冷一笑,伸出双臂猛地拢住了谢清漩的腰。
  “我还是喜欢你不作法的样子,瞎子才好呢,看不见才可人。”
  一低头,他隔着衣物咬住了谢清漩的下体。
  “我来试试,你是不是还不能人事?”
  谢清漩也不吭声,只急急地伸手想掰开他的头。
  纪凌本是逗他的,看他这样,反不肯松口了。
  他贵为王爷,本没有替人吹萧的道理,今日这番做作全是跟那些娈童依葫芦画瓢,娈童多是温柔体贴,这纪凌唇齿间却带了凌虐,深吸猛咬,一半挑逗,一半折辱。
  说来也怪,往日不管两人怎么缠绵,谢清漩下体总是寂然,这会纪凌却觉得口里的东西渐渐硬了起来,直抵咽喉。
  他抬起头来,只见谢清漩手也软了,竟变做扶着他头的姿扐.
  他头向后仰,白晰的颈项划出一道妖异的弧线,俊颜晕红,薄辱轻启,露出一排贝齿,当真艳色无边。
  纪凌劈手扯去他的袍子,眼底的春光直叫他惊呼了一声。
  这淡定若水的谢清漩竟然情动了!
  纪凌按住谢清漩的肩头将他推在薄褥之上,一手抚着他的嘴唇,一手沿着胸膛一路游走下去,到得股间轻揉慢捏,却始不触及要害。
  谢清漩身子微颤,抿紧了薄唇。
  纪凌知道他是怕车夫听见响动,正拼死忍受。
  纪凌冷冷一笑,掰开谢清漩的嘴唇,将手指探入他的口中,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呢喃:“好好舔着,自会让你下面快活。”
  谢清漩如何肯舔,一昧蹙眉隐忍。
  纪凌心头火起,抓住那颤巍巍的东西狠狠一掐,谢清漩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。
  手里的东西又热又烫,颇有几分可爱,纪凌伸出拇指刮弄前端,谢清漩白净的身子又是一挣,脸憋得通红,却还是不出一声。
  纪凌长眉一轩,他倒不信这谢清漩还真能打熬得住,手底下放出些功夫,旋转套弄,直逼得谢清漩汗液淋漓,脸红得竟似要生生滴出血来。
  再弄得一会儿,谢清漩头向后一仰,两手在空中乱摆,摸到纪凌的肩,紧紧搂住。
  他口里塞着纪凌的手指,也说不得话,只一昧低低呻吟。
  纪凌知道他快熬不住了,底下的手指稍放慢了些,边拨弄他的唇齿边说:“乖乖舔吧!”
  谢清漩紧紧闭着眼,迟疑了一下,当真卷起舌头缠住了纪凌的手指。
  那舌头软腻嫩滑,轻吮慢转,叫人心神为之俱醉。
  纪凌股间早就胀得不行,给他这么一撩,无异于火上浇油。
  纪凌甩开下体的衣物,从谢清漩口中抽出濡湿的手指,沿着双丘直探密处。
  谢清漩低呼一声,紧抱纪凌双肩,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。
  纪凌把住他的腰,猛的一送,两人口中都泄出一声低吟。
  以往两人情交,多是带了怨气,谢清漩的身子虽则柔韧,纪凌也不觉得十分得趣。
  今日这番云雨,团在车中,地方局促,玩不出花样,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,照说不会爽利,谁知却是另一片天地。
  才送得几下,纪凌便尝出了滋味,身下的人仿佛会吸人精气,那地方随着自己的动作吮吸吞吐,真真能要人性命。
  车子一路行去,颠颠簸簸,外面市声人语,车中二人却恍如未闻,一昧交缠,索求不已。
  云雨过后,车中一片狼藉,褥铺间到处都是淋漓的汁液。
  纪凌仰躺在车中,悠悠吁出一口气,张开眼来,却发现谢清漩早已起身,正摸索着自个儿穿着衣服,白晰的颈项间情潮已褪,又是一派寡淡的模样。
  纪凌坐起身来,轻挑长眉。
  “你倒是开窍了,可见我那几日没白疼你。”
  谢清漩也不理他,双手在地上摸着,找到薄褥,便要收起。
  纪凌知他是要遮掩两人的情事,一抬腿,故意压住那褥子。
  谢清漩起身来扯,被他一把拉过捺到胸前。
  纪凌细细打量着谢清漩,只见他蹙着眉头,满面厌烦,与刚才那婉转承欢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  纪凌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怨毒,以前他恨他,是因为他要不到他的心甘情愿。
  没想到,今儿个什么都要到了,明明是两相痴缠,欲仙欲死,雨止云收他又拿出这张死人脸孔。
  想到这里纪凌右手一使劲,捏开谢清漩的下颚,左手伸到股间抹了一滩稀湿的精液,塞入谢清漩的嘴里。
  谢清漩拼死撞开他,一阵干呕。
  纪凌冷笑:“这是你自己的东西,够骚吧?你也就是个浪货,还当自己是圣人不成?”
  谢清漩眉毛一立,清雅出尘的脸上显出一股煞气,声音是压低的,但言词间透着恨意:“纪凌,别逼我,别忘了那当胸一剑!”
  谢清漩不提这个犹可,提起这个,纪凌更是火起。
  他摸了过去,扣住谢清漩的脖子,将他死死按在车壁上:“真反了你?今天你给我说清楚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不然我叫你立时去见阎罗!”
  说着纪凌指尖灌力,谢清漩紧咬嘴唇也不讨饶,纪凌更是怒火中烧,两只手都使上,竟生生把谢清漩往死里招去。
  忽地裆中一阵钝痛,纪凌低吼一声,立马按着胯间蹲下了身子。
  谢清漩听着声响扑了过去,把他推到地上,摸过一边的褥子,没头没脸地蒙上他的脑袋,纪凌拼命挣扎,谢清漩死不放手,整个身子都压在他头上,几乎要把纪凌闷死。
  半晌,谢清漩才抓开被子,纪凌已是面如土色。
  谢清漩紧咬牙关,从齿缝挤出一句:“放明白些,我恨不得你死!”说着他起身将褥子卷作一团,塞到壁角,转过脸来,双眼茫茫然对着前方。
  “告诉你也无妨。你一直说家中有妖气,妻妾夭折,殊不知这妖魔便是你自己!”
  纪凌瞪大了眼,心下惶惶,嘴里犹自争辩:“胡说!”
  “你更是那藤妖,吸人精血,供紫藤开花。”
  “一派胡言!”
  谢清漩微扬嘴角,神色间透着轻蔑:“可笑愚人不自知。”
  回想这几月的奇遇,纪凌不禁心头发虚,嘴唇开了又合上,半天才哑着声音问出一句:“你待怎样?”
  谢清漩微微一笑:“我是个卜者,自当降妖除魔,还世间太平。此去宕拓岭,便是你的末日。”

  (4)
  正午时分,只听外头车夫“吁”了一声,马儿原地踢踏几下,才刚立足,车帘一挑,伸进一别洒金折扇,紧跟着便是黎子忌笑吟吟的脸孔。
  “小漩,吃饭去。”说着黎子忌一脚踏进车中,握着谢清漩的手,小心地将他引下马车。
  走出五六步远,他才回过头来,对着车中喝了一声:“姓纪的,要吃饭就自个儿滚下来!”
  纪凌闷在车中,本已是一肚子怨气,再听得这句,更是气炸肝胆,一拳捶在板壁间,直震得手腕发麻。
  他是个王爷,几曾受人这般呼喝,有心不去吃这顿鸟饭。
  他转念一想,马车离开京城方才半日,走得又不甚快,料是没走出多远,与其在车厢里生闷气,倒不如下去看看,瞅准了空隙也好寻个脱身之计。
  撩开车帘,却见赶车的汉子端坐车前,听到响动回过头来露齿一笑,恍如嘲讽,纪凌抹不下面子,登时僵在原地。
  正在进退不得之间,前头过来一道窈窕的身影。纪凌定睛细看,却原来是小汐,那丫头对着纪凌粲然一笑:“王爷,我哥请你过去吃饭,快来吧!”
  这么一个软语款款的台阶伸到脚下,也由不得纪凌不下了。
  他整了整袍袖,昂昂然下了车。
  下得车来,纪凌不觉一楞,眼前黑压压一片林子,一条大道笔直地穿林而过。
  纪凌抬头去看,此地树大枝繁叶茂,头顶虽是个响晴天,那金灿灿的日头被林子一筛,落到眼前也只有点点光斑。
  回头看两驾马车并辔而立阻断了归路,眼前白生生的大道,冷寂寂的幽林,虽是白天却也叫人心头生凉。
  小汐望着他“噗哧”一笑:“王爷不认得路了吧?”
  纪凌微蹙了眉心,他虽长在侯门,自幼却是个顽劣的性子,最好撒鹰走狗,当带着家奴在京郊各处骑射,这京城内外哪片林子没给他踏过几遍?
  但眼前这个林子,他却真是不认得了。
  正自疑惑,小汐走到一棵树前,那树长得甚是伟岸,树身竟要六人合抱,树冠密密层层直堆云霄,直遮得日月无光。
  小汐弯下腰,将手探进树洞,念了声“起”,眼前晃过一阵轻烟,纪凌正自恍惚,手腕被人一牵,他踉跄一下,一头栽进个黑洞洞的地界。
  正自诧异间,只听得一阵笑声。
  纪凌猛一抬头,说来也怪,周遭忽地一片通明,再看眼前,分明是一个厅堂,不见门窗,由壁及顶点高低错落,点着一盏盏琉璃灯。
  乍一望去,如漫天繁星,煞是好看。
  厅堂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,抬面上铺了一桌酒菜,桌边坐着两个人。
  谢清漩照例淡然无语,那持着酒盏扬声大笑的正是黎子忌。
  “到底是屈尊来了。”黎子忌靠近谢清漩嘿嘿一笑:“还是小漩说得对,对这种人,骂得再狠,给个软饵他照样上勾。”
  小汐听了抿嘴一笑,走过去,坐到谢清漩的另一边,边帮哥哥布菜,边笑着说:“你也积点口德,别把人气死了,人家好歹是个王爷。”
  听他们在那边一唱一和,纪凌直恨得牙根发痒,他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这么被人奚落,他本是个爆脾气,此时邪火上涌,把什么妖道、法术全抛到脑后,冲了过去,攥住黎子忌的前襟便打。
  明明抓实了,谁知拳头到处,却空无一物。
  纪凌心下一沉,还没缓过劲来,忽觉胸口剧痛,整个人向后飞去,直跌地面,纪凌心下不甘,再扑,再打,再跌……
  如此往复几遍,胸口痛得直如撕裂一般,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。
  纪凌心火不熄,却也清醒了一些,看这光景,自己跟黎子忌拼无异以卵击石,倒不如存些体力,再作计较。
  黎子忌捏着酒盏走过来,一脚将他踢了个滚,蹲下身子,细长的凤目闪着寒光。
  “世人好逞蛮力,若再得财势相助,更加恶虎添翼。只是出了那天子城,到这这化外之地,王爷,你那力、财、势便是粪土一般。从今往后,给我好好记着,这可不是你的京城!”
  纪凌伏在地上,一双眸子狠狠朝他扫去。
  黎子忌微微一笑。
  “王爷莫非想着重返京城?我劝你一句:西出阳关无故人,来来来,清酒一杯,以记离乡之苦。”说着,手中杯盏一歪,杯中残酒尽数浇在纪凌脸上。
  纪凌牙齿兀自咯咯直响,伴着不远处那三人交杯换盏的笑语,更觉齿冷。
  他心口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,忿、恨、怨、嫉一股脑的涌上心头,一时间倒也麻痹了,反觉不出滋味。
  也不知趴了多久,他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,下巴被只靴子勾起,一抬头,对上黎子忌那双冷眼。
  “睡够了吧?还有路要赶,王爷再不起身,可别怪在下无礼。”
  纪凌狠狠推开他的靴子,咬着牙挣扎着坐起身来。
  黎子忌嘿嘿一笑:“好,有点骨气。别让我骂你磨蹭。”说着回过身去,扶了谢清漩走到厅堂东首的壁前,右手一划,烟雾起处,晴光洒落,鸟语入耳,竟生生从这树心向外开出一条通途。
  小汐轻移莲步,随后跟上,走过纪凌身边,丢下一个果子。
  纪凌无见果子楞了一楞,随即明白过来,恨得推开,这丫头竟把自己当成了受人布施的乞丐了。
  小汐足尖一挑,将果子踢回他怀中,低低加了句:“别不知好歹,要不是我哥哥吩咐我,谁来理你!”说着轻拽裙摆,踏出树洞。
  纪凌踉跄起身,走到洞口,黎子忌正将谢清漩扶上锦车,背对着这边。
  纪凌借着天光看了看手中的果子,那果子非梨非桃,光润可爱,芬芳扑鼻,显非凡品。
  想到小汐的话,纪凌心头酸了一下,这滋味生平未历,一时竟也有点恍惚。
  “姓纪的!还真要我请你不成?”黎子忌从锦车中探出头来,厉声呵斥。
  纪凌一咬牙,将果子抛到地上,出了树洞。
  暮色冥冥,马车穿过暗林,驶上了一段山路,起先还算平坦,越是往上山势越是陡峭,路也益发的崎岖了。
  马车颠得厉害,纪凌空着肚子,又憋足了气,再加上这一晃悠,胃里针扎一样的刺痛,身子发僵。
  他长到二十岁,总算跟“饿”这个东西打上了照面。
  照说人饿着,精神应该不济,纪凌却觉得自个儿变得警醒了,旁边那驾锦车里飘出的笑语听着格外真切。
  他倾着脖子,想去抓那话里的意思,声音在他耳鼓里转了几个弯却模糊了。
  只知道黎子忌笑得很欢,小汐也嗤嗤地凑着热闹。
  纪凌越听越觉得他们在嘲笑自己,心里猫抓似的难受。又无处发泄,一扭头看到壁角塞着的那条薄褥,拖过来一顿撕扯,闹了半天又觉得无趣,闷闷地坐了,手指摸到一滩干涸的硬渍,纪凌楞了楞,回想起早上的抵死缠绵,胸中越发空虚。
  沿着崎岖的山道,马车时上时下,也不知转过了几道沟壑,总算是停住了。
  纪凌掀开帘子向外望去,月亮已升到中天,空山寂寂,到处都是黑黝黝的树影。
  可就在这深山幽谷间,平空接出偌大一家客栈,一溜房屋依山而筑,楼高院深,一眼望去都不知道有几重,要不是门灯上写着个斗大的“栈”字,根本看不出这是家旅店,倒像是哪户侯门的别院。
  小汐先扶着谢清漩下了锦车,黎子忌随后也跟了出来,一回头,瞥见纪凌,正要说什胕,旅店大门“吱呀”
  一开,出来个小二,提着灯笼小跑着迎了过来,见着黎子忌眉花眼笑。
  “黎公子,可别你盼到了,四间上房都已经备下了,这一路舟车劳顿的,可要先来点小菜,烫几壶好酒?”
  黎子忌听了就笑。
  “鬼东西,真跟个蛔虫似的。菜不必多,酒要好的,端进我屋里去。”
  四人随着小二进了旅店,踩着红绒铺就的楼梯上了二楼。
  四间屋子都点上了灯,中间那间飘出阵阵诱人的酒香,小二将四人引到这间门口,推开房门,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  纪凌抬眼望去,桌上搁了几道精致的小菜,酒壶酒盏也已罗列整齐。
  纪凌暗自惊诧,小二明明一直在前头领路,也没见他跟谁递过信,这一眨眼的功夫,怎就全备下了,可见这客栈也非寻常之所。
  黎子忌微微一笑,往小二手里放了点东西,那小子乐得眼都看不见了,感恩不迭。
  黎子忌挥了挥手:“你下去吧,哦,对了。”他转过头来,瞟着纪凌:“把他带回房去,这边没他的事。”
  这些小二最是会看眼色的,应了一声,回头再对着纪凌,声音也冷了,动作也迟慢了,到得屋门前,眼皮都不抬一下,说声:“您自便。”转身便走。
  纪凌长在王府,成天被那群七窍玲珑的奴才围着,深知下人们的势利,只是那时他是个人上人,云端里闲看恶风波,只觉得这些人龌龊得有趣,今日自己尝着滋味,才知道什么叫人情凉薄。
  一天下来,他又饿又倦,这时倒也不火了,只觉得疲惫不堪,合衣往床上一倒,便昏昏睡去。
  梦魂恍惚间,耳听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,纪凌正睡得香,懒得搭理,翻个身,继续酣眠,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,惊得他霎时睁开了眼。
  “王爷真是贵人,唤不起呢!”烛光四,黎子忌坐在床铺上,手里银针闪亮,对着纪凌冷笑。
  纪凌惊得直往后跌,却发现那银针上连着透明的丝线,线的一头穿在自己光裸的胸前,黎子忌手一紧,那线韧如钢丝,牵皮带肉,好一阵绞痛。
  纪凌咬紧了牙,恨声问:“你待怎样?”
  黎子忌冷哼一声:“你可得好好谢我,小漩看不得你皮开肉绽,要我帮你把伤口缝起来。”
  说着黎子忌一把将纪凌按住,他也没用什么力,但被那凉匝匝的手指一按,纪凌肩头一阵麻痹,动都动不了,眼睁睁待人宰杀。
  黎子忌把那银针凑到纪凌眼前,悠悠说道:“一样是缝,这缝里的机巧可多着呢,你说我该帮你怎么缝?是缝个生不如死呢,还是伤筋动骨?”
  纪凌冷冷一笑,“爱怎么缝就怎么缝吧!你也就是个可怜虫。”
  黎子忌秀眉高挑,眼里放出寒光。
  纪凌直盯着他:“你这么恨我不就为了讨好谢清漩么?犯得着吗?有什么话不好跟他说的,一个爷们,绕成怎样……”
  黎子忌也不说话,手起针落,纪凌一声惨叫。
  银针贴骨而过,几乎听得到骨屑纷落的细响,纪凌痛得满头是汗,却犹自狂笑。
  “你把谢清漩看成个宝贝……什么宝贝……他……”
  正待说下去,门口响起小汐的惊呼:“黎子忌,你干什么?”
  冷汗直滴到眼睫上,视线都模糊了,纪凌强挣着朝门边望去,小汐扶着谢清漩走了进来。
  黎子忌也停了手中的针,静静望着谢清漩。
  谢清漩叹了口气。
  “子忌,你醉了,我来吧。解铃还需系铃人,我伤了他,我给他缝。”
  “哥,你看不见。”小汐薄嗔。
  谢清漩微微一笑:“我有分寸,扶我过去。”
  黎子忌起先有几分不愿意,谢清漩摸上他执着针的手,他叹息一声,终究是放下银针,头一扭,直直出了房门。
  红烛高烧,帐间通明,谢清漩盘腿坐在纪凌身边,一手抚着他胸前的伤处,一手执着针轻轻落下。
  纪凌闭目躺着,谢清漩手轻,倒是不怎么痛,只有些微刺麻的感觉,只是他缝得特别慢,过了半盏茶的功夫,也没见他动得几针。
  纪凌心中疑惑,抬头去看,却瞥见一边小汐一脸心疼的模样。
  他惊了惊,随着小汐的眼光看向自己的胸口,这才发现,谢清漩因为看不见,下针的地方全是靠摸的。
  三针里总有两针是扎偏的,仿佛怕伤着纪凌,他全用自己的左手去垫着,那白晰的手指早布满了红点。
  纪凌心头不由一动,再看谢清漩,一派心无旁鹜的模样,额头微微沁出些汗来,下针的时候眉毛微蹙,神情动作意外地动人心魄。
  纪凌不由想起交媾时他引颈喘息的样子,一时也有些迷糊,只觉得眼前浮浮荡荡全是他的影子,刺痛的感觉也淡了,只盼着那手指在心口多按一刻是一刻,永生永世,无穷无尽,才是个好。
  谢清漩走后,纪凌迷迷糊糊了一会儿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  他干脆坐起身来,重新把蜡烛点上。
  更深漏尽,枯坐着好生无聊,纪凌起身乱转,瞥到桌上的铜镜,一时兴起撩开衣襟去照胸前的伤处,这一望之下,却愕然了。
  镜子里映着一片光洁的胸脯,别说刀口了,就连个小痂小疤针眼都看不见,可就在这平滑的皮肤上,一枝紫藤由肩及腰横贯了整个身子,那藤萝妖姿媚色,唯妙唯肖,似极了一幅上品的图画。
  纪凌急了,把身上的衣服尽数除去,前前后后照了一遍,踉跄后退,直直地颓倒在太师椅中,他的身子竟被紫藤缠了个通!
  夜风忽忽悠悠钻进窗棂,烛火摇曳,一股寒意透上心尖。
  纪凌怎么都坐不住了,他胡乱穿上衣服,推开房门,就要去找谢清漩。
  走廊里静悄悄的,立在一排朱红门扇前,纪凌倒没了主意。
  他根本不知道谢清漩住在哪间,正当踌躇之际,楼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,楼梯口蒙蒙地透出一点光彩,那光越来越近,原来是小二提着灯笼,引着两个客人上楼来了。
  小二认出了纪凌,眉毛一拧,脸色透着厌烦。
  “您还不歇着?黎公子吩咐,请您好生休息,别乱走动。”
  纪凌本就有气,再遇着这个不识相的奴才,王爷脾气上来了,劈手揪过小二的领口,正正反反一顿嘴巴。
  他只想教训一下小二,也没太使劲,可说也怪,那小二挣扎两下,脖子一歪,腿一挨腾,竟软了。
  纪凌恨他装死,扔到地上,还加了一脚,谁知那小二还是一动不动,嘴角汨汨地渗出血来。
  两个客人见此情景,一扭头,直冲下楼去,嘴里忙不迭地叫着:“打死人了!
  打死人了!“
  纪凌也胡涂了,怔怔立在原地,正乱作一团间,黎子忌披着锦袍推开了房门,见此情景,一把将纪凌拖到了屋里。
  门才合上,外头就有人扣门,纪凌一惊,黎子忌恨恨地横了他一眼,却听到小汐的声音:“是我们,快开门。”
  刚开了门,还不等谢清漩和小汐进屋,楼梯上一阵脚步乱响,几个小二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了过来。
  黎子忌叹了口气,迎上前去。
  “杜老板,我朋友喝醉了,多有得罪,子忌这可没脸见您了。”
  那杜老板沈着脸也不说话,俯下有子,按着那小二的头颅念了个“救”,青烟过虑,地上只剩了件衣裳。
  他身后几个小二赶忙上前,抹地的抹地,收衣服的收衣服,最后从衣裳底下捏出一只死耗子来。
  纪凌脸色骤变,小汐见了,挪到他身边,低低地说:“别慌,这里的小二都是耗子变的。”
  杜老板直起腰来,冷冷看着黎子忌。
  “黎公子,你把不干净的东西带进来了吧。”
  黎子忌眉毛一抬。
  “大家都在三界之外走动,有什么干净不干净。今日急事缠身,子忌告退,来日定当登门谢罪。”说着对小汐使了个眼色。
  小汐一手搀了哥哥,一手抓住纪凌,跟着黎子忌便要往外走。
  别看那杜老板身形肥大,动作起来却矫若脱兔,脚尖一点地倏地落在纪凌面前,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。
  黎子忌轻喝一声,手中折扇挥洒,“啪”地朝杜老板腕间击落。btpet
  杜老板拧身躲过,那群小二见势头不对,纷纷前拥,被他挥手拦下。
  “子忌,这种东西你也敢带着上路?我好心劝你一句:趁早把他留下,不然这一路恐怕是不会太平。”
  “我们宕拓派的事,就不劳你费心了。”黎子忌说着双拳一抱。“请杜老板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,高抬贵手,此去不论是风是雨,黎某总记着这分情谊。”
  杜老板冷哼一声:“黎公子的面子要卖,这道上的规矩我也不能不讲,我这店既开在这里,又见了这个东西,若是放它过去,你要我今后如何立足?”
  黎子忌微笑不语,手背到身后比了个手势。
  小汐一见,窄袖翻飞,纪凌一阵眼花,却见她袖底腾起一股子烟雾,似乎烧了道什么符,素手一扬,叫了声“哥”,将符直直地贴上谢清漩的眉心。
  符一沾上谢清漩的额头,瞬间四散纷飞,谢清漩应声扬首,目中寒星暴射。
  杜老板见此情形呵呵一笑。
  “黎公子真是有备而来,这位就是宕拓派的鬼眼谢公子吧!闻名不如见面,果然是个韬光养晦的人才。”
  谢清漩微微一笑。
  “清漩是个废人,素来不在道上行走,只是这人跟我派有些孽缘,必得带去岭中,做个了断,事关重大,杜老板若不放手,清漩只好得罪了。”
  杜老板放声大笑:“‘鬼眼一开,剑不虚出’,谢公子的鬼眼都开了,还说什么得不得罪呢?今日我倒要见识见识你的厉害!”说着大手一伸,一边的小二忙递上一把丈许钢杵。
  那杜老板大喝一声,朝谢清漩直扑而去。
  谢清漩清啸一声,十指舞动,指间爆出一簇银星。
  纪凌看得几乎傻了,想起什么,猛拽小汐:“他的剑呢?快给他!”
  小汐横了他一眼:“好生看着!”
  说话间,那道银星撞到杵间,化作一道弧光,光芒散处,钢杵脱手,杜老问被震出十来步远,倒在地上挣扎不起。
  再看那弧光如长虹一般倏地落回谢清漩的手中,赫然是一柄长剑。
  那剑余震不息,犹自激出清响,剑身似冰若玉,隐隐透着寒气,想到那夜刺心之苦,纪凌不由周身一凛。
  “哥的剑,是心剑。可钢可玉可铁可木,那夜作法,为了哄你才化做了桃木,由我交递,你还当真了不成?”
  小汐说着轻牵罗裙,走到谢清漩身旁,攥住了他的手。
  “你把他怎么了?”
  谢清漩摇了摇头,“只废了一百年道行,他有五百年基业,应该没有大碍。”
  黎子忌冷冷扫过那群小二,“傻站着干嘛?还不抬你们老板去歇息?”
  小二们这才如梦初醒,一个个抬的抬,拽的拽,搬着昏昏沉沉的杜老板下了楼。
  谢清漩敛了双目,凝神寂定,半晌再睁开眼来,又是一片空蒙,掌中长剑也消失不见。
  见他收了法,四个人急急下了楼,出得旅店,那两个车夫已牵着马车等在门前,黎子忌将纪凌一把推上了油布车,自己和小汐扶了谢清漩上了锦车。
  东方的天际透出一抹曙色,那深山中的客栈渐行渐远。
  回头遥望,仿佛一座偌大的坟堆。

  (5)
  晌午时分,马车转出山坳,再行得三、四里,地势越加平坦,大路朝天,两边阡陌纵横,屋舍俨然,一派桑农之乐。
  黎子忌吩咐车夫在一户农家门前停了车,四人下车,进了院子,道声叨扰,给了些钱,请主人搭伙做饭。
  主人是个憨厚的老农,一边叫婆子下厨,一边将四人往屋里让。
  暮春天气,本有些燠热,这户人家门窄堂浅,进到屋中好生憋闷。
  黎子忌挥了挥扇子。
  “春光甚婕,还是在院中坐坐吧。”
  老魂树下摆开一溜窄凳,四人坐下。
  小汐贪玩,拿脚尖去碾地上的蚂蚁,黎子忌说她调皮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,时不时拉了谢清漩评理,谢清漩也不说话,只在一边微微笑着。
  他们三个越是热闹,纪凌越觉得无聊。
  他自小被人众星拱月捧惯了,几曾受过这分冷落,干脆背过身子,看主人家劈柴做饭,还有些新鲜。
  看着、看着,纪凌心下一惊。
  院子里树影郁郁,可同样立在青天下,这老头、老婆子却都没有影子!
  他腾地起身,跑到日头里,往地下一看,自己也似透明的一般,看不到影子,不由得一脸惊惶。
  小汐见他这番动作,掩嘴而笑,倒是那劈柴的老农仰起脸来。
  “这位公子是头一次进暗华门吧?”
  见纪凌一脸茫然,老农点了点头。
  “公子啊,此间并非人界,而是鬼界,能进暗华门的非鬼即妖,自然没有影子。”
  “那你”
  纪凌饶是胆大,青天白日的,背上也沁出一片冷汗。
  “这个村里都是茔台朽骨。”
  老头一笑,满面皱纹,粲若菊花。
  “鬼不是该去阎罗殿么?”
  纪凌也有些懵了,倒跟他绕了起来。
  “枉死之鬼,无处可走,幸有高人指点,全村人才进了这片福地。”
  黎子忌闻言“嘿”了一声,扇子磕在下颚。
  “真要说出来,你跟这个村子还有些渊源。三十年前,这村子遭人血洗,三十五户,一百七十二口一夜间给砍了个干净。立下这丰功伟绩的可是你家老王爷。”
  纪凌的父亲早年间是员悍将,随先帝南征北讨,刀口舔血才挣来了偌大的家业,区区一百多条性命也是寻常。
  纪凌从来法拿这些人命当过事儿,活人尚且杀得,冤魂又算得了什么?
 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,他可不是在那紫禁城下、瑞王府中,受皇家眷顾、天神庇佑,照老头说此地是鬼界,黎子忌他们又不知安着什么心,这身前身后,新恩旧怨倒真赶齐了。
  纪凌稳住心神,干脆来个以静制动。
  那老头听了黎子忌的话,惊问:“那王爷现在如何?”
  纪凌眉毛一挑:“仙去多年了。”
  老头叹息一声:“天理昭彰。”抬头看着纪凌道:“王爷,你眉心郁结,背负宿业,身缠孽锁,若不收心养性,生生世世都不得超脱啊。”
  老头这番话讲得温言悦色,却把纪凌噎了个哑口无言。
  正在尴尬的当口上,婆子过来请众人去吃饭,纪凌这才得以落场。
  纪凌饿了一天,本来这顿饭该吃得极香,被老头那几句话一搅,舌头也尝不出味来了,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净是这几日的怪事。
  一抬头,正看到谢清漩慢慢地把筷子送到嘴里。
  纪凌想着,若不是撞着此人,自己也不会卷进这莫名的风波,心下生出几分恨意,他也不想想抓谢清漩进王府的到底是谁。
  闷闷地吃罢一餐饭,待要上路,天边却堆起了雨云,眼瞅着那云越堆越厚,黑压压连成了一片,平地又起得风来、飞砂走石,直眯人眼。
  眼见是走不成了,黎子忌干脆跟主人要了四间空房,都堆着杂物。
  黎子忌挑了两间干净的让给了小汐和谢清漩,最脏最乱的那间自然给了纪凌。
  山间夜色本就来得早,再加上泼天的风雨,更是显得夜长。
  纪凌躺在床上,横竖都睡不着,撩开袍子,胳臂上紫藤似乎又艳几分,想到老头那句“眉心郁结,背负宿业,身缠孽锁”,心下更是惶惶。
  床边点着盏油灯,灯油低劣,灯油低劣,又粘又脏,火苗也是半死不活的,直照得一脑光影乱动,纪凌看着那阴影,心中更是烦闷,床榻桌椅、簸箕草堆、个个有影,偏偏自个儿就没有,莫非自己还真是个妖孽不成?
  正胡思乱想间,门口“吱呀”一响,冷风夹着雨点扑入,门边恍恍惚惚立着道黑影,看又不看真切。
  纪凌一骨碌从床上坐起,喝问:“是谁?”
  他起得急了,衣袖一带,床边的油灯“咣”地栽到地上,屋里霎时漆黑一团,耳听得“咯”地一声,门像是被掩上了,风声雨声全退到门外。
  纪凌悄悄站起来,挪到杂物堆边摸了根棒子,强压着冬冬的心跳,静静候着。
  他不动作,门边再没了响动。
  眼看又过了一盏的功夫,纪凌汗也下来了,僵着的手也发酸了,正焦躁间,门被拉开了,眼瞅着一道黑影向外飘去,纪凌一咬牙,纵身追了上去。
  他算是想明白了,反正都进了鬼门关,鬼食也吃了、鬼屋也住了,与其提心吊胆,战战兢兢,倒不如揪着个鬼,问个明白。
  什么宿孽冤报、亡魂枯骨,还真能把自己给吃了不成?
  纪凌身手原本矫健,此时放开心结,更添胆量,才到廊檐下,便一把扯住了那黑影。
  融融暖意隔着衣裳传了过来,檐下虽暗,纪凌也觉出来了那分明是个人,正待开口,“喀嚓”一声,半空里劈出一道闪电。
  纪凌借着那白光望去,不由“咦”了一声,这黑影不是别个,正是谢清漩。
  谢清漩叹了口气,也不说话,靠在墙上苦笑。
  电光过后,院里又是一片昏黑,漫天冷雨得了风势,斜斜扑来,两人衣衫尽湿。贴得近了,呼吸可闻,雨越是冷,纪凌越觉得对面的身子暖和。
  纪凌的手沿着谢清漩的胳膊一路滑下,与他十指相扣,谢清漩也不挣扎,半晌手指动了动,轻轻回握。
  黑暗中,纪凌看不清谢清漩的表情,只觉得他的手掌奇热,吐息腻人。
  纪凌心下一动,攥着他往自己房中走去。
  到得屋里,纪凌抱住谢清漩的背,将他死死按在墙上。
  这农家土屋墙皮都是用泥拌上糠打的,粗糙不堪,纪凌推得狠了,谢清漩的额头撞在墙上,低低地叫了一声。
  纪凌床笫间最喜听人呻吟,小腹一热,手上的力又加了几分,揉弄掐咬,像是要把谢清漩捺进体里才好。
  两人呼吸渐重,纪凌急着去扯谢清漩的衣服,谁知那衣裳浸了水,又粘又韧,急切间解脱不开。
  纪凌把谢清漩的身子转过来,去撕他领襟,黑暗中,手伸偏了,摸到了他的嘴唇,回想起前日车中旖旎,纪凌又把手指塞入了谢清漩口中,谢清漩正在恍惚间,舌头也没有动作,但绕是如此,指间湿暖柔滑,也叫人销魂。
  纪凌抽出手指,捧了谢清漩的脸,与他唇齿相濡,半晌松开嘴,轻声笑了。
  “你这嘴里的功夫可是越发好了。”说着按住谢清漩的肩膀,让他靠墙坐下。
  自己立在他身前,一手捏开他的下颚,一手掏出股间的东西,送入他口中。
  谢清漩哼了一声,纪凌双手托起他的脖子,柔柔地捻弄他的耳珠。
  “好生伺候着……你不就喜欢这调调么?食髓知味的东西,半夜里巴巴地送上门来……”
  正得意间,谢清漩双唇一合,狠狠咬了他一口。
  纪凌吃痛,抬腿要踹,谁知谢清漩忽然放软了身子,搂住他的腰,仰着头在他胯间动作起来,那舌头腻滑灵巧,游走如蛇。
  纪凌被他舔得体酥骨软,几乎站立不住。
  又弄了一会而,纪凌喘息急促,拽住谢清漩的头发,将他的身子翻转过去,摁在墙上,扯开衣物,重重地撞了上去。
  纪凌扣住谢清漩的肩,一头耸动一头在他耳边呢喃:“这下快活了吧……你还真会吸啊,两张嘴一样的好,越来越行了……居然敢咬我……”
  说着手伸到前面,攥住谢清漩的东西,狠狠地在泥壁上摩擦。
  男人身上这一处最是脆弱敏感,谢清漩周身颤抖,纪凌被他绞得也是一阵酥麻,如此又闹了半个多时辰,纪凌才在谢清漩身上泄了火。
  点上油灯,纪凌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,脚尖一挑,将谢清漩的衣裳踢到他手边。
  谢清漩摸到衣服,默默地披上。
  昏黄的灯影下,他玉色的胸膛布满了红印,都是欢爱时被压在墙上磨伤的。
  看他垂着颈项,不言不语,纪凌倒起了几分柔肠,俯下身子,摸着他的伤处问:“疼吗?”
  谢清漩甩开他的手,把衣服系好,扶着墙壁,缓缓起身。
  纪凌撞着个软钉子,有些不乐,再看他一脸清冷,更是忿忿,眼看谢清漩摸索着走到了门旁,纪凌冲过去,一把拦住了他。
  “你算什么意思?”
  谢清漩微微一笑,“食色性也,你我便是吃了一餐饭,筵席撤下,各走东西。”
  纪凌本是个眠花卧柳的行家,十五岁起,便将声色二字看得跟吃饭一般容易。
  谢清漩这番话若是搁在往日,可以说是讲到了他的心里。
  可眼下纪凌只觉得心火上涌,抬腿往门上就是重重的一脚。
  谢清漩眉头一拧,纪凌知道他是怕人听到,更觉郁卒,劈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。
  打了他,纪凌又觉得心惊,张了张口,竟问出一句:“你把我当什么了?”
  谢清漩倒也不怒,低低地说道:“王爷糊涂了吧!你我还能有什么?都不过是色迷心窍。”
  纪凌吃了这番冷语,五内翻腾,外头雨打房檐,一阵急响。
  他忽然觉得从头到底,自己就没看清过这个人,这人有时沉静,有时婉顺,有时放浪,有时清冷。
  刺自己的是他,恨自己的是他,这两日间暗暗回护自己的却也是他,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?!
  “昨夜帮我缝针,你也是色迷心窍?”
  纪凌心下再乱,脸上却寂然不动,只可惜谢清漩看不到他这番做作。
  谢清漩冷笑一声。
  “便是只狗,一只蚂蚁,我也不看忍它受苦。王爷放心,他日我收你时,也会让你走得干干净净,毫无苦楚。”
  说罢,推开纪凌的胳膊,掩门而去。
  雨下了一夜,待到天明,小了一些,却还是淅淅沥沥收不住脚。
  婆子备下早饭,四人刚举起筷子,老头披着身蓑衣从外头探进头来。
  “黎公子,出村的桥给山洪冲断了。”
  黎子忌皱了皱眉。
  “没有别的路了么?”
  老头放下斗笠,摇了摇头。
  “此地偏僻,进村出村都只有一条道。村里的木匠说了,等潮退了他便带几个后生去修整,可看这架式,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,公子若不嫌弃,不妨多住两日。”
  小汐面露难色,直勾勾地盯着黎子忌看。
  黎子忌也不理她,想了想,点点头,“多谢厚意,叨扰了。”
  到了午后,雨又大了起来。
  天黑得像是入了夜,婆子点起灯来,看小汐撅了个小嘴,知道她闷了,拿出副骨牌给她。
  黎子忌也过来哄她,推了阵牌,那丫头脸上才见了笑影,吃到了好牌,便递到她哥的手里,谢清漩摸了,也笑,小汐便笑得更欢了。
  这副和和乐乐的图画,纪凌是怎么看怎么刺心,越发觉得屋里憋闷,干脆跑到门口透气,一抬眼瞧见老头的蓑衣斗笠,摘了下来,穿戴好了,便往外走。
  黎子忌他们牌正斗到热闹处,都没发现。
  到得院子中,眼见那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激起一层水雾,冷风挟了土腥气扑面而来,槐花落了一地,好生寂寥。
  耳听得雨中传来一声马嘶,纪凌扭头一看,棚子下静静伫着两驾马车,马背上光光的,不见人影。
  见此情景,纪凌才想起来,打从进了门,他再没看到过两个车夫。
  他细细回想,不止昨夜,这几日不论是打尖还是住店,这两个车夫都不曾跟进来过,起先纪凌还以为他们睡在车中,也没大注意。
  现在再想,顿觉蹊跷。
  纪凌攀上车子,打起帘栊,里里外外寻了一遍。
  莫说是那两条大汉,便是毛也没见到一根。
  正狐疑间,门外一阵马蹄杂沓。
  不等纪凌别过身子,背后便响一个尖叫。
  “老板,找到了,就是这两驾车!”
  纪凌心下一惊,把斗笠压低了,直遮过半张脸去,只觉肩头一重,有人沉声问:“小哥,可有客人借住你家?”
  那声音入耳极熟,纪凌想起来,正是前日那个杜老板。
  他必是给那身蓑衣迷了眼,把纪凌当作个农夫了。
  纪凌转过身,低了头,呐呐地答道:“四……四……四个客、客人……赶、赶路……路去了……马车……马车送给、给我……我家……家了……”
  那杜老板听他格格楞楞地说话,肠子都痒,眉毛蹙成一团,满脸的不耐烦:“去哪了?”
  “出、出……出村……村。”
  “行了,我知道出村了,往哪边走了?”
  “东……东……东……”
  不等纪凌说出个“边”字,杜老板大手一挥,引着属下打马便走。
  纪凌暗暗出了一口气来,神魂未定,杜老板身边一人却拨回了马头,转到纪凌面前,杜老板扭过头来。
  “法师,还不快追?”
  那人“哼”了一声,微微俯身,用鞭子抬起纪凌的下颚。
  “这农家也太过白净了吧?一身妖气,莫非就是那东西!”
  纪凌双手背到后头,“啪”地扯下车帘,抡起胳膊,拍上那法师的面门,身子一弯,绕到车下,回身朝堂屋便跑。
  才跑得两步,他背后火烧般一阵灼痛,只觉得有个钢爪生生钉进了肉里。
  纪凌咬着牙拼死去挣,尤其挣脱不开。
  他急了,便想叫人,话未出口,杜老板那帮属下一涌而上,踩的踩,踢的踢,将他按在地上,嘴里塞上东西,绳捆锁绑,扎了个严实。
  那法师绕到纪凌面前“嘿嘿”冷笑,“真是个未经琢磨的妖物,”扭头对着杜老板一乐,“有这东西在手,莫说是五百年,五千年的道行也炼得出啊!”
  说话间,纪凌背上又是一阵剧痛。
  那法师从他背上连衣服带血扯下一大片来,招呼杜老板去看。
  “看这藤花,这东西有些来历,只怕比你我预想的还要值价。”
  纪凌痛得几乎要死过去,心里头一边大骂黎子忌、谢清漩没用,不知救驾;一边盼着这法师多挨一刻是一刻,千万等到救兵才好。
  法师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,低声对杜老板说:“此地不宜久留,宕拓派的人来了就麻烦了,快走!”说着将纪凌提到马上,一行人打马扬鞭,要出院门。
  纪凌心下叫苦,眼瞅着那马蹄子就要踏到院外,平空起了一阵白烟,马群像被施了定身法,一匹匹抬腿扬蹄僵在了那里。
  法师眉毛一立,捏出道符,嘴里叫了声“破”。
  符到空中,挣了两下,死蝴蝶般跌落地面,那法师脸也白了。
  回过头去,蒙蒙的雨中擎出把油布伞,伞下立了个锦衣少年,对着那杜老板轻轻一笑:“杜老板真是契而不舍,冒着雨还来看我们,黎某感佩不已。只是你找的这个帮手也太弱了一些。”
  说话间袖子一扬,手中飞出一道符来,奔着法师面门而去。
  那法师持掌去挡,谁知那符来的凌厉,只听“哧”地一声,那符竟穿透了法师的手掌,法师又惊又痛,几乎跌下马来。
  “杜老板,你记性可不好啊!我说过,这是我们宕拓派的事,绝不容任何人插手。”说着,手中的伞一拢,收到胸前,伞尖一转,直指杜老板一行,“啪”地撑开。
  说来也奇,那伞上的雨珠自便似得了神力,钢钉一般齐刷刷朝杜老板他们飞去。
  众人跌下马来,急着走避。
  那雨珠忽地又化作一团水气,铺天盖地围裹了过来。
  纪凌但听得身边一阵惨叫,睁开眼来,那些人都不见了,地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半死不活的耗子,中间两只格外肥大,直翻白眼。
  黎子忌走上前来,给纪凌松了绳索。
  纪凌拽出口中塞着的东西,厌恶地瞪着地下。
  “都是老鼠,好恶心。”
  他翻身下马,动到了背后的伤处,一阵奇痛,纪凌火又上来了。
  “怎么不早些过来,害我吃苦!”
  黎子忌冷笑一声。
  “这世上真有学不乖的人,他们怎么不再剥多你一层皮?”
  纪凌这才明白,黎子忌是存心看自己好戏,不到最后关头不施援手。
  他心下忿忿,却也无可奈何。
  那黎子忌将那些耗子踢到一堆,用足尖在地下画了个圈,圈中的耗子左突右奔,硬是跑不出那咫尺的地界。
  纪凌看了也不懂,只觉得那些耗子叫得好生凄惨。
  黎子忌踏住最肥大的那只恨声道:“前日小漩给你留足了余地,可惜你太不识相,今日撞到我门前,你可别怪黎某心狠!”说着,自袖中拿出道符便要作法。
  “子忌!”
  黎子忌听到那声音,捏着符,叹了口气,回头看,小汐一手打伞一手扶着谢清漩走了过来。
  黎子忌手一摆。
  “小漩,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我知道你心软,不忍心灭了这些东西,可他们几百年道行都废了,留着这条贱命也没意思;再者我们带着这东西上路本就不易,若是漏了风声更是麻烦,不如斩草除根,图个干净。”
  谢清漩也不说话,摸索着握住他的手,攥住那道符。
  黎子忌挣了挣,谢清漩就不松手,眼看着那两人十指纠结,默默无语,倒似含情,纪凌气得别过脸去,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。又恨自己,又恨他们,一时间也搅不明白了。
  “好吧,”黎子忌到底扭不过谢清漩,松开了那道符,他叹息一声,垂下眼帘。
  “小漩,你又何苦。”
  “怎么说都是条命。”
  “你啊——养鼠为患。”
  黎子忌抬头狠狠瞪了纪凌一眼,拂袖而去。
  雨淋久了,倒也不觉得冷了,纪凌看着小汐做法消去了那个圈儿,耗子没了命地四散奔逃,转眼没入田间没了踪影。
  再看一边的谢清漩,眼睛空蒙蒙地望着前头,既没欣喜,也没悲悯,忽然想到昨夜他说的“便是只狗,一只蚂蚁,我也不忍看它受苦”,心下一阵惶惑,自己在这人眼中恐怕也就是蝼蚁蛇鼠之流。
  这人心再软,只怕也是冷的。
  进到屋里,四个人身上都湿了。
  婆子拿过手巾给他们擦拭,纪凌嫌那巾子破旧,背过身子,没去接。
  忽听身后的婆子念了声“阿弥佗佛”,不等他回过神来,婆子一把将他按坐在长凳上,执了灯去照他的伤处。
  老头也凑过来看,半晌点了点头。
  “不妨事,皮肉伤。王爷,此地荒村野岭的,一没大夫,二没药,老儿帮你粗粗包扎一下可好?”
  事到如今,也由不得纪凌挑三拣四了。
  老头拿起刚才那条手巾就要给他包扎,婆子心细,按住了他,进到里屋,过了一会儿拿了件簇新的棉布白褂出来,拿剪子裁作三寸来宽的布条递到老儿手中。
  纪凌心头一动,偷偷地往老头身上瞥去,老头那身衣衫看着还干净,却是补丁摞着补丁,看样子这个穷家统共也没几件新衣裳。
  纪凌自幼长在锦绣堆里,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有见过。
  十六岁那年为跟一班子弟们斗富,一夜间命家奴连撕了五十多匹苏绸,裂帛声中,浅斟低唱,谈笑自若。
  可眼下,这普普通通一段白布却怎么看怎么心惊。
  老头帮纪凌宽下上衣。
  屋里的人,除了纪凌、谢清漩两个,都低呼了一声。
  灯影下,纪凌自脖子以下手掌以上,到处都是紫藤花纹,那花色艳形妖,活灵活现,仿佛真有一树紫藤勾肩搂背将纪凌缠了个遍。
  黎子忌抢上一步,抬起纪凌的下颚。
  “这花怎么来的?前夜还不曾见?”
  纪凌拍掉他的手,冷笑一声:“我还想问呢!你帮我缝过那个生不如死、伤筋动骨才有的,现在倒来装蒜?!”
  谢清漩拉过小汐问:“怎么了?”
  小汐低低地告诉他,纪凌身上现出紫藤来了。
  谢清漩脸霎时白了,半晌幽幽地叹出口气来。
  黎子忌恨恨地瞪了纪凌一眼,扭过头,换了和悦的神情,跟老头说:“烦劳主人了。”
  老头这才定了心神,轻轻地替纪凌拭去血渍,细细包裹起来。
  老头这边忙碌得紧,那一边黎子忌将谢清漩拉进了里屋,沉吟了一会儿道:“妖藤已经现了形,眼下这东西还糊涂着,不会操控法力,可再这么耽搁下去,妖气积聚,哪天他再明白过来,只怕是要糟。”
  谢清漩点了点头。
  “子忌,你给我句实话,你可摸得出他的根底?”
  黎子忌摇了摇头。
  “这东西妖气日重,远比我起先想的厉害,这世上能探出他深浅的恐怕只有子春了。”
  谢清漩靠在墙上,微微闭了眼。
  天光黯淡,那清俊的容颜越发没了棱角,说不出的温润柔和。
  黎子忌望在眼里,不觉也有些恍惚。
  “子忌,连累你和小汐了……”
  “小漩。”
  黎子忌正要出言阻止,谢清漩轻轻摇头。
  “这次的事全因我而起,是我自不量力,逆天行事,师父当年叮嘱过,若是遇了那个魔星,一字曰‘避’,一字曰‘忍’,万万不得动念去降他,可笑我到底还是没沉住气,惹得魔星出世,引火烧身。”
  “什么狗屁命理!”
  黎子忌恨得咬牙:“少听子春胡掰,那东西嚣张跋扈,你还任他欺负不成?
  要我说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这东西早晚祸国殃民,你这是替天行道。“
  “你太会宽慰人了。”谢清漩听了就笑,他平日里神情寡淡,偏偏笑起来,右颊牵出个笑靥,暗地看了竟有几分动人。
  黎子忌心里一动,想去抚他的脸颊,手伸到半空,蓦地停住。
  谢清漩听他没了动静,问了声:“子忌?”
  黎子忌这才清了清喉咙。
  “此地到宕拓岭,若一路无事,也不过是三五天的路程。料那东西翻不出大的花样,万一有什么异动,还有你我二人在。小漩……你放心,再怎么着,我保小汐无事。”
  “子忌……”
  谢清漩正要说什么,忽听得外头炸雷般一声巨响!

  (6)
  黎子忌冲到门边,朝堂屋里一看,不由惊呼一声。
  谢清漩跌跌撞撞地摸过来,攀着他的背问:“怎么了?”
  黎子忌叫了声“小汐……”拔脚就走。
  谢清漩刹时脸都白了,脚下一个趔趄,跌在地上。
  他顾不得起身,一边喊着小汐一边往前摸去。
  他双掌所及,一片狼籍,碎砖破瓦,触手生疼,忽地胳膊撞到一团灼热的东西,袖子“嗤嗤”起了火。
  黎子忌赶忙回头过来,三下两下踩灭了火苗,把他从地下扶起。
  谢清漩一把捉住他的手,哑着嗓子问:“小汐怎么了?”
  黎子忌叹了口气。
  “你别担心,她震伤了头,昏过去了。”说着把昏迷的小汐抱了过来。
  谢清漩接过小汐,将她揽入怀中,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孔。
  小汐的鬓脚边又湿又粘,显是出了血,再探鼻息,总算是均匀平稳,谢清漩这才慢慢出了口气。
  “子忌,到底怎么了?”
  黎子忌环顾四周,秀眉紧蹙。
  “有人炸了屋子,那东西不见了。”
  谢清漩闻言用指尖自地下捻起一簇尘土,嗅了嗅:“硫磺、硝石……是雷焰派!”
  听到那三个字,纪凌眉头锁得更紧,半晌叹了口气:“我看也是。”
  “哥”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,怀中的人动了动,谢清漩赶忙抱紧了小汐:“别怕,我在。”
  黎子忌俯下身子,柔声问:“怎么样?”
  “雷焰派的人……冲进来,公公、婆婆,还有纪凌都给收走了,还好婆婆推开了我,不然我也……”说着小汐嘴一瘪,哭了出来。
  谢清漩伸出手来,攥住黎子忌的衣裳。
  “子忌,追上去!雷焰派最爱捉炼丹,若是迟慢,主人家凶险了。”
  黎子忌点了点头,看着小汐。
  “你可撑得住?”
  小汐握住谢清漩的手,淡淡一笑。
  “我跟哥走。”
  黎子忌抱着小汐,肩上搭着谢清漩的手,三个人走出农舍。
  雨密密层层地落了下来,等走到马车边,黎子忌和谢清漩都被浇了个透,幸而黎子忌把自个儿的袍子脱下来,披在小汐身上,那丫头总算没被淋到。
  到得锦车前,纪凌先把小汐抱到里头安顿好了,又把谢清漩扶了进去,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。
  他抖开锦囊,两个黑色的纸人落在手中,他拈起一个吹了口气,那纸人忽忽悠悠飘到空中,翻腾几下,落地化作一条大汉,正是车夫的模样。
  黎子忌抓过车夫的手,拿折扇在他掌心划了“雷焰门”三个字,转身回到车中。
  那车夫翻身上马,手中的鞭子一甩,清响震天,只见锦车似箭一般飞出院门,沿着崎岖的小道,转眼没入雨雾之中。
  再说纪凌,适才眼瞅着黎子忌鬼鬼祟祟把谢清漩拖进里屋,他心里正不舒服着,背后忽地就是一个炸雷,紧接着眼前一抹黑,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  等再缓过来,纪凌只觉得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,刚才背上的伤跟这一比,真叫小巫见大巫。
  他呲牙咧嘴地睁开眼一看,四周灰蒙蒙的,前头隐隐伏着两堆东西,似是人形。
  纪凌挣扎着爬起身,这才觉得脚下的地面光洁润滑,软柔无比,倒似上好的锦缎上一般,踩在脚下飘飘忽忽,站也站不实。
  好容易挨到那两堆东西面前,纪凌趴下头来,细细打量,发现竟是那老头跟婆子。
  两人身上全是烧伤,焦黑的衣衫间露出肉来,怵目惊心。
  纪凌抓起老头摇了摇,老头哼了一声,又没动静了。
  他抡开巴掌,正正反反给了老头两下,老头脖子里咕噜了一下,居然醒了。
  纪凌大喜,晃着他问:“这是哪?出什么事了?”
  老头给他摇得眼前金星乱冒,拼死按着他的手,半天才透过口气来。
  纪凌知道自己攥得太狠了,总算松了手。
  老头“咚”地栽到地下,头一歪刚好看到婆子,立时变了脸色,挣扎着朝婆子爬了过去。
  那地软趴趴的,本来就不好走。
  老头手足并用,样子丑到滑稽,纪凌有心要笑,但看他一脸惊惶,不知怎么地倒也笑不出来。
  眼看着老头爬到婆子身边,颤颤巍巍把她扶了起来,忽地手一抖,“哇”地一声,竟放声哭了出来。
  纪凌心中也是一抽,赶忙爬过去看,也瞧不出什么古怪。
  他伸手将婆子翻了个身,顿时骇得往后一跌,那婆子粘着地的半边身子早烂成了一滩水,直露出森森白骨来!
  纪凌指了婆子半天才说出话来:“死了?怎么回事?你们不是鬼么,还会再死?!”
  老头把婆子拥到怀里,枯骨贴着他皱皴皴的皮肤更是吓人。
  他却浑然未觉,一个劲地把她往怀里搂,奈何老头生来矮小,也不比婆子高多少,怎么抱都抱不全。
  婆子拖在地下的两条腿转眼就烂开了,眼瞅着那人越烂越快,除了老头窝在怀里的那堆,沾着地的部分全成了嶙峋白骨。
  老头轻抚婆子半边没烂的脸,忽地一笑。
  纪凌只觉一条冷线沿着脊梁直寒到后颈,舌头都麻了。
  “鬼当然不会再死,这比死还可怕,这叫收魂,魂被收走了,就什么都没了,就算你来世想做牛做马,也没得做。”
  老头叹了口气,说话间地下的枯骨由白变灰,化作粉尘,转眼没入了地面。
  “什么收魂?这是什么地方?我不会被收吧?”
  老头叹了口气:“这是雷焰派的干坤袋,专炼孤魂野鬼、妖物邪魔。”
  纪凌吓得直跳起来,脚底一滑,又跌在地上。
  老头倒笑了。
  “你不必怕成这样,鬼怪妖魔都有护体之气,她是受了伤,一口气没提起来,失了防护,才被收了去。你身上妖焰蒸腾,区区一个干坤袋收不了你,他们只是拿这个先拘着你罢了。”
  纪凌这才舒了口气,狠狠地朝地下蹬了一脚。
  “雷焰派算什么东西?”
  婆子的骨头都化了粉,此时只剩一堆烂肉。
  老头脱下上衣,细细地把那堆稀烂的东西包了,贴在胸口,抬起头来微微一笑。
  “纪公子,你对此间一无所知吧?老儿说与你听听。此地名暗华天,由一道暗华门与人世相隔,此地人分四等:鬼、妖、卜、魔。
  “鬼,便是我跟她这样的孤魂,无依无靠,又无法术,借此福地避枉死城之苦,农耕为业,安分度日。
  “妖者,本非人,或是畜生或是草木,吸日月精华,幻作人形,他们都会法术,道行也是不浅,少则一百年,多则几千年,他们在此地多为商贾,消息极是通灵。
  “卜者,是凡间得道的人,他们本可往生仙界,但有些却自愿到这暗华门中,他们卜吉凶,断善恶,各有门派,各掌一方,便似凡间的官吏一般。
  “至于这魔,便似……”
  纪凌插了上去:“便似人间的诸侯王爷,如我这般。”
  老头笑了。
  “是,魔运筹帏幄,掌着这一方太平。暗华门中共有四方魔王,南朱雀,北玄武,东青龙,西白虎,二十载一更迭,四家角力,胜者为王。先今当道的正是朱雀王。”
  “雷焰派和宕拓派都是卜吧?”
  “是,卜者也分四派,雷焰、宕拓、玉门、翠微,各派各尊一方魔王,雷焰派从南方朱雀王,宕拓派从北方玄武王,玉门派从东方白虎王,至于翠微派跟的便是西方青龙王。
  “朱雀王是现今的魔尊,雷焰门气势极盛,专拘野鬼孤妖,或收入干坤袋,或投入干坤炉,炼化成丹……”
  纪凌听了,眉毛直立。
  “你们好端端一户良民,他们凭什么收你们的魂?”
  老头苦笑一声:“无论是人界、鬼界,最苦的总是百姓。世间官吏卖官鬻爵,欺压良民,还少见吗?暗华门中也不能免俗。”
  纪凌想起自己平日里的作为,耳根一热,幸而干坤袋里光线黯淡,老头也没大注意,絮絮地说了下去。
  “来年春天便是魔尊更迭的日子,这两年玄武王紫气日隆,宕拓派虽不招摇,但眼线遍及暗华门各处。
  宗主黎子春城府深深,传说他运兵布将如有神助,短兵相接就在眼前,雷焰派跟宕拓派的冲突也是一日多过一日,不曾想今日我与她也被卷进了这场恶风波。
  “说着轻轻摩挲手中那个布包。
  纪凌看着那个血水淋漓的包袱,一阵恶心,脱口而出:“魂都收了,留着这个干嘛?”
  老头静静盯着纪凌,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毛,这才悠悠开了口:“是,什么都没了,可只要我在,这对我就是个宝贝。人生世上,多口气是人,少口气是鬼,都没什么大了的,可要是心里没什么牵记,那生也如死,有魂也似没魂。
  “公子,你生来富贵,可少的,就是这化成血水也放不开的东西。”
  说罢老头低下头去,再不言语。
  静了下来,纪凌才觉出这干坤袋一张一收,像个怪兽的胃袋,轻轻蠕动。
  周遭本就昏暗,晃得久了,纪凌也撑不住了,慢慢合上了眼帘。
  恍惚间前头浮出一团亮影,凝神细看,竟铺出了一副锦绣画卷,飞檐斗角,回廊千重,柳绿花红,正是纪王府中的胜景。
  他再一抬头,人便入了画中,宾朋满座,香风拂面,耳边莺莺燕燕,笑语不绝。
  正热闹着,平地里卷起一阵狂风。
  冷风过处,四下里只剩些残垣断壁,枯花败叶,富贵繁华转眼散了个干净。
  恰怅惘间,背后脚步轻响,纪凌忙回过身去,只见紫藤廊下转出一人,青衣薄履,星眸朗目,淡定怡然。
  眼见那人走到跟前,纪凌长眉一挑。
  “你不瞎了?”
  那人伸手轻轻按住纪凌的心口。
  “你入我眼,我入你心。你要的,就是这个吧?”说着忽地一笑,五指贯力,直插进纪凌胸膛。
  纪凌真惊出一身汗来,身子往前一跌,醒了,却原来是南柯一梦。
  念及梦中光景,纪凌心下戚戚,抹了把汗。
  一抬眼,他不由惊呼一声,原来那老儿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地下,身子缩成一团,便如个干瘪的虾米。
  纪凌真有几分怕了,扑过去,抓着老头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。
  只见那老头死死抱着那个血渍呼啦的包袱,双目闭拢,牙关紧咬,所幸未见白骨。
  纪凌低头细看,老头的嘴唇一张一翕,虽是进气小,出气大,到底还有鼻息。
  纪凌使劲摇他,老头脑袋乱晃,就是不醒,甩了他两巴掌,谁知这招也失了效力。
  急切间,纪凌忽然想起,以前看胡大夫给昏死的家眷掐过人中,此时他病急乱投医,也不管治的是人是鬼,手轻手重,按住老头的上唇,狠狠掐了过去。
  他乱掐了半天,没什么反应,纪凌正焦躁间,那老头脖子一梗,缓过来了。
  老头睁开眼,茫茫然看着纪凌,摸了摸怀里的包袱,又浅笑着闭上了眼帘。
  纪凌急了,把他从地下拖起。
  “别睡啊!你不怕给收了去?!”
  “公子,老儿能告诉你的,都告诉你了。此时,就给我些清净吧。”
  纪凌心头火气,恨得想去踹他,到底收住了脚。
  “清净!清净!魂都没了你清净个屁!”
  老头抬眼端详了他半天,悠悠道:“公子,你倒也有纯良之处。”
  这话似夸似骂,纪凌听了木着脸,也不知笑好哭好。
  老头叹了口气。
  “实不相瞒,今日的劫数我是逃不过的,被收只是早晚的事。”
  “你自己说过,鬼怪妖魔都有护体之气,气不散,干坤袋也收不了。”
  “是啊,可这干坤袋的奥妙便是专收气弱之鬼,这弱分两等,受了伤是弱,乱了心神也是弱。我身上的伤虽挨得过,但失了她,心神已乱,再收不拢了……”
  说着,老头叹了一声,抱着包袱又要睡去。
  纪凌辟手从他怀里扯出那包袱,手一扬,远远地甩了出去。
  “没了就是没了,平白再搭一个进去有什么意思?!”
  老头急了,挣扎起来,要去拣那包袱,纪凌一把将他扯住。
  “你若没了,谁去念她?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!”说话间,只见那贴着地的包袱越来越瘪,转眼没入地下,消失不见。
  老头又挣了两下,跌足痛哭。
  纪凌恨得一拳朝地下捶去。
  “不就个破袋子么!我不信撕不烂你!”
  说着跳起身来,一通猛踹,这番踢踏到了地下,只化作柔柔微波,浮荡开去。
  纪凌心下也是泄气,但倔脾气上来了,收不得手,正闹着,忽然“哧啦”一声,一道白光从头顶灌入,眼见着外头晴空朗朗,这干坤袋真的破了!
  纪凌又惊又喜,又有几分糊涂,自己蹬的明明是地,怎么袋子从上头破了呢?
  莫非自己还真有神力不成?胡思乱想间,那袋子“哗啦啦”委顿下来,纪凌瞅准了时机,一手提了老儿的后颈,攀住袋沿,纵身朝外便跳。
  一到袋外,耳边便是一串炸雷,身旁似有火星乱窜。
  纪凌闭眼咬牙,豁出去了,忽地身子一阵钝痛,仿佛撞在硬地上。
  他张开眼来一看,自己摔在一丛乱草里,手还揪着老头的脖领子。
  他手一紧,老头“哼”了一声,醒转过来,显见没什么大碍。
  两人跌跌撞撞站起身来,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大路旁的杂草堆里。
  雨后碧空如洗,一条大道由北往南直直铺展。
  那足够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宽阔路面,此时却乱作了一团,一白一红两驾锦车互相对峙。
  一眼望去,火光腾飞,银星乱闪。
  半空之中,三红一白,四条人影正斗得热闹。
  缠斗的四个人中,一身锦衣挥洒折扇的正是黎子忌。
  老头指着那两个红衣人低呼:“这是雷焰派的人!你看高个手里红色的锦袋,那就是干坤袋!”
  纪凌凝眸细看,高个手里果然提了个破了口的锦袋。
  那袋子长宽都不过一尺,若非亲历,纪凌断断不敢相信,这么小的袋子,居然拘过自个儿。他正要说话,黎子忌的折扇从那高个肩膀滑过。
  那人衣衫破处,霎时见了血口。
  老头低呼:“定是黎公子划破干坤袋救了我们!看他们的服色,这两人可不是一般的雷焰弟子,黎公子以一敌三,尚自从容,真是好身手!”
  纪凌听了,有些不是味儿。
  他扭过头去,眼光落在路中间的白色锦车上,那车门正对着纪凌站立的方向。
  车帘已然撩起,阳光洒入,照上了谢清漩的面庞。
  他抱着小汐,眉头微蹙。
  小汐的脸此时看来有些苍白,身子靠在哥哥怀里,眼光紧紧追随着黎子忌的身影,嘴唇不时翕动,像是在报告黎子忌的安危。
  那丫头甚是敏感,觉得有人看她,头一回正对上纪凌的眼睛。
  她眸子一转,便似没看见一般,滑过眼去,瞧见纪凌身旁的老头才微微笑了。
  她小手一扬,示意老头上前。
  老头跑了两步,发觉纪凌还站在原地,知道他在呕气。
  回过头来,推了他走,纪凌本就想过去,此时得了台阶,顺脚也就走了。
  两人到了车中,小汐问起婆子,老头又洒了一番热泪,小汐也陪着哭了几声。
  倒是谢清漩神色不动,默默无语,相比之下,更显寡淡。
  正说着话,小汐忽地“啊”了一声,挣起身子,纪凌顺着她的眼光望去,只见那红衣的高个周身喷火,蓦地整个人炸成一团烈焰,爆走的气流直掀得道旁的树木都倒成了一片。
  黎子忌控身不住,从空中翻跌下来,趴在地面一动不动。
  “那人竟不惜自爆,用了雷焰宇极!哥!子忌像是昏过去了。”小汐说着攥住了谢清漩的手。
  谢清漩拧紧了眉。
  “小汐,委屈你了,帮我做法!”
  小汐咬着牙,点了点头,双掌翻飞,化出一道符来。
  符刚沾上谢清漩的前额,小汐眉头一蹙,“哇”地喷出口血来。
  谢清漩揽住她,睁开眼来,眸光却是暗的。
  这边正乱着,两个红衣人却不曾等得一等,眼瞅着两道红光直扑过来。
  谢清漩探手入怀,摸出一把白纸,吹了口气。
  那纸片顿时幻作密密麻麻一堆白鸟,尖叫着涌向两个红衣人,顿时将两人团团绕住,缠了个水泄不通。
  趁着红衣人忙着拨挡,谢清漩又捻出个黑色纸人,吹成车夫。
  边往车夫手心写字,他边对小汐说:“我去救子忌,你看着车,只管走,我自会跟上。”说着不等小汐开口,一纵身,跳下了车。
  纪凌起先以为那法还是做成了,及至他下了地,才发现他一边叫着黎子忌,一边摸索,这才知道他根本看不见,这法竟是没有作成。
  此时那车夫已上了马,鞭子一挥,车子疾驰,眼见谢清漩的身影渐远,纪凌想都没想,纵身跃下了车去。
  不管谢清漩怎么叫,黎子忌都没有回应,他正在地上瞎摸呢,忽地有人一把攥住他的胳膊,厉声喝道:“跟我走!”
  谢清漩听出是纪凌,心里也是一动,跟着他走了两步。
  刚找到了黎子忌,纪凌忽地惊叫:“来了,他们来了!”
  谢清漩知道那些鸟抵挡不住了,顺手扯下一片青色的袍裾,朝空中一扬。
  那青布迎风一扑,便幻成龙形,张牙舞爪又奔着两个红衣人去了。
  纪凌正瞧得目瞪口呆,谢清漩一把按住了他的胸口。
  纪凌想起那个梦,吓了一跳。
  谢清漩却只说了句:“把袍子脱了!”
  形势紧急,也由不得纪凌三思了。
  他糊里糊涂剥下袍子交到谢清漩手中,谢清漩抓起两个袍角,奋力一抖,那袍子顺着风势直直铺开,便如一面旗。
  谢清漩十指翻飞在袍沿点了一圈,那袍子盈盈欲飞。
  他又以指为笔在袍上写了什么,一脚踏住袍子,一手抱住黎子忌的头,对纪凌喝道:“帮我抬他上去!”
  纪凌赶忙扛起黎子忌的脚,两人将黎子忌搬到袍子上。
  “你也上去!”
  到了这刻,纪凌无比听话,谢清漩说什么,他做什么,乖乖地坐上了袍子。
  那袍子本就不大,上了两个人便挤得不行。
  纪凌一手按着翩翩欲飞的袍子,一手抓住谢清漩的肩头。
  “你也上来!”
  谢清漩淡然一笑,也不说话,推开他的手,反手在袍子下一托。
  那袍子腾空而起,悠悠而上。
  再说那两个红衣人,与那龙斗了半天,这才掐住那腾跃的东西,斩为两断。
  那龙被斩了,现了原形,两片青衣直落地下。
  与此同时,两道红影也围住了谢清漩。
  矮个的红衣人指住谢清漩冷笑。
  “你鬼眼半开竟敢作这样的妖法?还不耗空了法力?来来来,我看你还有什么变化?”说着手中一柄血红的剑直直辟了过来。
  谢清漩也不闪躲,听风声到了,手一扬,食中二指捏住了剑身。
  矮个拼命去抽,谢清漩轻轻松手,那人收力不住,登时后跌。
  就在此时,另一个红衣人自谢清漩身后蓦地举剑,“咯”地一声,砍上了谢清漩的肩头。
  谢清漩身子一晃,顿时栽倒在地。
  矮个的红衣人狂笑:“力竭了吧?鬼眼公子,你也有被收的这天!”说着,自腰间摘下干坤袋来朝谢清漩一张。
  谢清漩拼足了全力,扬手指天,半空里忽起一阵怪风。
  纪凌和黎子忌乘的袍子得了风势,便要飞遁。
  眼见着干坤袋里放出一阵黑风,直把谢清漩吹成了个寸许的小人,纪凌不知怎么心中一揪,叫了一声,便从那袍子做的飞毯上掉了下来。
  跌到了地面,也不觉得疼痛,面前漆黑一片,阴风阵阵,气都透不过来。
  纪凌看不到谢清漩,张开了手臂乱摸,忽地碰到一个温软的身子,不由紧紧抱住,紧接着胸口一窒,两人被一起吸进了个黑洞。

  (7)
  等撞到袋底,真到了那个暗沉沉、软绵绵的地界,纪凌倒坦然了,待过一次,熟了、疲了,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。
  那干坤袋时张时弛,浮荡若梦。
  谢清漩昏了过去,趴在纪凌怀中一动不动,倒也乖顺可人,虽隔了几层衣物,但两人肢体相叠,体温交递,颇有些旖旎情致。
  趁谢清漩失去了知觉,纪凌托起他的下颚细细打量。
  混沌的微光下,谢清漩的睡颜意外的柔和,垂落的睫毛又长又密,竟显出几分媚态。
  纪凌一时情迷,凑过去,轻吮那卷翘的睫毛,一旦沾上温热的肌肤,便放不下了,他双手搂定了谢清漩,由眼至鼻、至唇、至颚,一路直吻了下去。
  情至酣处,纪凌压上谢清漩的身子,双手在他腰际抚弄游走,嘴唇凑近他的颈窝舔吻不止。
  正在得趣之时,谢清漩忽地呻吟了一下,缩紧了肩膀。
  纪凌愣了愣,嘴里回上了来一股甜腥,他这才想起来,谢清漩的肩头受了伤,适才太贪了,竟吸到了谢清漩的伤口。
  谢清漩幽幽醒转,只觉肩头一阵阵剧痛,身上又压了个温热的身子,气都透不过了。
  他伸手去推,那人捉住了他的手,按到唇上。
  谢清漩轻叹一声,问:“纪凌吗?你怎么来了?”
  他这么一问,纪凌倒呆住了。
  身下的这个男子,模样自是俊秀非常,但失之清冷;论艳丽论妖娆,纪凌的姬妾乃至娈童中,胜过他的人真不知有多少;他性子还算温润,可为人寡淡,对纪凌不冷不热之外还有一丝恨意,真到了宕拓岭,不定怎么收拾自己。
  可纵然有这千般的不如意,纪凌却心头仿佛有那么一缕柔丝,兜兜转转,绕在谢清漩的身上,这怜也不是怜,爱也不是爱,不明不白,偏又割舍不下。
  所谓不由自主,便是如此。
  听他没了动静,谢清漩微蹙眉尖,说了句:“你且下来。”
  纪凌正心热如火,给谢清漩这句冷话一浇,情欲倒是退了些,心下却甚是不快,不但没松手,反倒压得更狠了,下头的手也更是放肆,谢清漩推不开他,干脆偏过脸去,死人一般由他胡来。
  纪凌闹归闹,心到底发虚,挨擦了半天,不但谢清漩不曾起火,自己也没了意思,有心放手,又拉不下面子。
  再胡闹了一会儿,眼见谢清漩额头沁出一层冷汗,周身发颤,纪凌这才怕了,翻身下来,又不知该说什么好,一时间真有些手足无措。
  又候了半盏茶功夫,谢清漩脸色越来越差,纪凌摸了摸他的面颊,湿漉漉全是冷汗,再探双唇,也是冰凉。
  纪凌想起婆子的惨状,心头一惊,也顾不得面子了,把谢清漩整个儿拥到怀里,一迭声地叫他的名字。
  好半天,谢清漩才有些清醒,低低道:“我没事。”
  纪凌闻言,舒了口气,问:“这干坤袋不会把你怎样吧?”
  谢清漩只是苦笑,纪凌看他神色有异,追问一句:“你是卜者,干坤袋能收鬼伏妖,还可以收卜者不成?”
  谢清漩闭了会儿眼,叹息一声:“我是鬼。”
  纪凌后颈腾起一股森森寒气。
  他倒不怕孤魂野鬼,可一旦想到自己跟一个鬼魅有过肌肤之亲,心下终究有些忐忑。
  再看怀中的谢清漩,面色虽则苍白,神情却是坦然,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鬼魂,真不知他的本来面目如何,莫非也是白骨一堆?
  纪凌兀自愣着,谢清漩头一偏,又要睡去。
  纪凌掰过他的脸。
  “你不会被收吧?”
  谢清漩长眉微挑。
  “我只比一般的鬼多会些法术,气若是衰了,都是一样的。”
  纪凌听了,半晌没有说话,谢清漩正自疑惑,“哧啦”一声,肩头一凉,伤口处有只手轻轻抚摸。
  谢清漩知道纪凌在查看自己的伤处,说了声:“不打紧的。”
  纪凌按住他,声音里透着怒意:“还不打紧?血直冒出来。”
  纪凌说着,“哧”地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大截衣服,手忙脚乱地给谢清漩包扎,裹也裹不太好,缠了这头,顾不上那头,偏生他下手又重,直把谢清漩折腾得头晕眼花,才扎了个大概。
  好在他裹得够紧,压住了创口,那血总算是一点点止住了。
  裹好了伤口,纪凌搂着谢清漩,手指有意无意地抚摸他的颈项。
  谢清漩肌肤细滑,脉搏虽弱却还清晰,纪凌心底疑惑,脱口而出:“你真是鬼?”
  谢清漩淡淡一笑:“你怕了?”
  纪凌冷笑:“有什么好怕?”
  他轻轻吞吐谢清漩的耳珠。
  “你的味道这么好,便是鬼,我也一样来尝。再者……你们不都说我是妖么?
  还压不住你一个小鬼?“
  谢清漩听了这话,心里发烦,可眼下受了伤,又被纪凌死死搂定,也只好任他去了。
  两人一时无话,虽则抱在一处,状似亲密,却终究是贴不近,捂不热。
  纪凌本是个娇养惯了的王爷,此等心惊肉跳的日子平生未历,这会儿静下来,坐着坐着便盹着了,等他醒过来,只觉得怀里仿佛抱了个暖炉,伸手去探谢清漩的额头,烫得火烧一般。
  他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,也知道人这样烧下去是要烧坏的。
  虽说人鬼殊途,可这几日看下来,此间的鬼也有病有灾,会哭会灭,倒跟阳世的人也差不了多少。依此来看,谢清漩的处境甚是凶险。
  往常王府中有人病了,遣个小厮把胡大夫叫来便能了事,可这干坤袋里,莫说是大夫,便是一碗清水也是没的。
  纪凌急了,又掐人中,又摇肩膀,好半天才见谢清漩动了动眉毛。
  纪凌托住他的脸颊,厉声喝道:“谢清漩,你给我醒过来!”
  谢清漩眼皮微张,轻轻攥着纪凌的手腕,却是连声音都发不出了。
  纪凌心乱如麻,把耳朵贴到他唇边,急着问:“到底怎么了?”
  谢清漩嘴唇又动了动,纪凌还是没听清,如此又来了三四遍,才依稀听出谢清漩说的只是一个字。
  “血。”
  纪凌愣了愣,半晌冷冷地问:“你要我的血?”
  谢清漩牵了牵嘴角,似是一笑。
  不知怎么这笑容落到纪凌眼中,竟是异常的诡异。
  他忽地想起那夜紫藤下用剑钉自己的谢清漩,那双雷鼋般的明眸中透的,便是这股阴阴鬼气。
  “我若不肯呢?”
  纪凌手一松,谢清漩头颈无力,脑袋向后垂落,由颈至胸好一道雅致的弧线。
  纪凌心想,这人纵然化作枯骨,只怕也别有姿色,真真应了那句“淡极始知花更艳”。
  想到此处,他又舍不得放手了,心里一勾一勾的疼,倒似中了什么噬骨的剧毒一股。
  他一手扣住谢清漩的颈项,哑着嗓子问:“那夜为什么来寻我?”
  谢清漩沉着脸,没作回应。
  纪凌再问,他干脆别过了头去。
  纪凌轻轻抚着谢清漩的脖子,他知道自己这次恐怕是动了情了。
  纪凌不懂阴阳,算不出福祸,可他很清楚再这么下去,苦的只会是自个儿,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,倒还干净。
  指底的这个男人个子并不小,骨架也生得停匀,但骨相清奇,捏在手里,总似不堪一握,真要狠得下心,捏死他也是不难,这么想着,纪凌手底放出三分力来。
  谢清漩蹙紧了眉尖,终是挣扎不开。
  眼见着谢清漩的脸由红转白,渐渐泛青,纪凌蓦地松了手,冷不丁笑了一声,把中指送入口中,用力咬破,又掰开谢清漩的嘴,捏着指头,直把血滴进了他的嘴里。
  谢清漩得了血,喉咙一梗,脸上瞬间浮出一层红晕,摸索着攀住纪凌的手臂,嘴唇一张,把那根手指吞到口中,如同婴孩吸乳一般,吮舔不已。
  说来也怪,虽被吸了血,纪凌却丝毫觉不出痛苦。
  那指头的破口处一阵阵酥麻,热融融的感觉直透心尖,不多时下体也燥热起来,再挨了一刻,那里便似要胀开一般。
  到了这时,纪凌什么也顾不了了,将谢清漩一把捺倒在地,撩开衣物,便急着耸动。
  起初谢清漩抱着纪凌的手指,一味吸血,由着他作为,弄到后来,纪凌癫狂得不行,谢清漩也来了劲。
  纪凌撞一下,他便迎一下,两人在那干坤袋里跌宕不已。
  纪凌只觉身下这东西实实在在是个尤物,软、柔、韧、棉,再添紧致,般般好处都占了个全。
  最奇的是,谢清漩浪得不行了,还不放那根手指,下头绞得越紧,上头也吸得越狠,直把纪凌撩得恨不能将一腔子的热血全灌进他肚子里才好。
  颠倒至极,纪凌只觉一阵晕眩,四肢百骸有什么东西淋漓而出,心里便是一沉,真以为要被吸干了血去。
  及至平静下来才知道,泻出的只是一滩精。
  好半天,纪凌才缓过劲来,周身软得如同被拆去了骨头。
  他动了动左手的中指,这才觉出一丝细细的疼痛,拿到眼前来看,指头上一排紫色的牙印深入肌理,颇有些骇人。
  他扭头再看谢清漩,那人仰面躺着,一手搁在额上拢住了眼睛,也不知是睡是醒。
  纪凌理好衣物,俯下身子,拨开谢清漩的手,探了探他的额头,手上沾了一层浮汗,烧倒是退下去了。
  纪凌一笑:“这血真没白喝。”
  谢清漩抬了抬胳膊,像是要去推他那只手,轻叹一声,又作罢了。
  纪凌把他拢过来,手又往下头伸。
  谢清漩以为他又来了兴致,皱着眉不言语,后来才觉出纪凌是在帮自己收拾衣服,不由“咦”了一声。
  谢清漩性子沉静,喜怒少形于色,此时却露出一脸错愕。
  纪凌瞧了觉着有趣,托了他的下颚。
  “对你好,你倒不惯了?”
 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。
  “不必如此。”
  看他冷淡,纪凌眉头一挑,换了冷笑。
  “我高兴如何便如何,几时轮到你说话?”
  谢清漩听了也笑。
  “你以为你还在王府?”
  “好张利嘴!”
  纪凌扬手给了他个嘴巴。
  “这会儿精神了?翻脸比翻书还快!”
  纪凌最是个下手没轻重的,这次真恼了,打得格外的狠,眼见着谢清漩滚到地下,嘴角见了血,纪凌自己的掌心也热辣辣的发疼。
  看谢清漩伏在地下一动不动,纪凌又有点慌神。
  正心思不定,谢清漩倒自己挣着坐起身来。
  他脸色泛白,嘴角淌血,按说狼狈已极,可神色偏是镇定自若。
  望着那对空漾漾的眸子,纪凌不知怎么倒气馁起来。
  谢清漩抬了头,沉声道:“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。我对你,从没变过脸,你我之间,也谈不上情意二字。你不要想偏了。”
  纪凌被噎得没了言语,只觉着胸中一阵阵发寒,仿佛是两脚踏到了泥沼里,踩又踩不实,拔又拔不出,空有一身力气,全没了个去处。
  眼见着青空朗朗,却是怎么扑腾,也逃不出生天。
  纪凌生来又是个千人捧万人哄的命,拉不下面子,更不会软语哄人。
  憋了半天,又恨又怨,他不免铁青了脸。
  “想偏的只怕是你吧!给你三分颜色,倒还开起染坊来了!你算个什么东西?
  欠操的浪货罢了,也就黎子忌拿你当个宝贝。“
  说着他捏着谢清漩的脸。
  “日后夹着他的东西时,记得告诉他,这地方我早操圆了!”
  谢清漩哪听得这番淫词荡语,登时变了脸。
  他拍开纪凌的手,恨声道:“别血口喷人!”
  “你还真护着他啊……”纪凌把他箍到了怀里,“你们果然不干净。”
  谢清漩别过脸去,“别把天下人都想得跟你一般脏!”
  纪凌劈手又是一个耳光,“你呢?你又干净到哪里去了?”
  谢清漩蹙紧了眉,“纪凌,我够恨你的,别再逼我!”
  纪凌生就一个拧性子,哪里会放过他,手直探到他衣服底下,中指一屈,生生顶进他的身子。
  “这算逼吗?你喜欢得紧吧?”说着手指乱动,又戳又掐。
  谢清漩急忙按住他的手,脸上却浮出红潮,再弄得一会儿,谢清漩头向后仰,手也没力了,只一味咬紧了唇,不泻出呻吟。bt
  纪凌正在得意,忽见谢清漩眼里落下两行清泪,竟是哭了出来。
  这还是纪凌头一次见他哭,以前怎么辱他、打他,甚至是折了他的指头,都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,真没想到他也会哭成这样。
  纪凌不免慌了神,手指滑出了他的身子。
  谢清漩挣扎着爬开,倒在地上,蜷作了一团,瑟瑟发抖。
  “是你……把我变成这样……自从钉过你,鬼藤上身……我就变成了这样……”
  谢清漩抱着双肩,声音发颤。
  “你以为我愿意吗?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?我恨我自己……我怎么会管不住自己?”说着他恨得拿头去撞地。
  奈何这干坤袋里四处都是软的,他碰也碰不痛快,更显可怜。
  纪凌伸出手去,刚沾到谢清漩的衣角,他身子猛地往后缩。
  “别碰我!要不是为了小汐,我不会要你的血苟活!”
  纪凌胸口酸涨难言,既可怜自己,又可怜谢清漩。
  忽地就觉着这心里头空了一片,什么锦铺绣裹的权势富贵,什么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法力,都大不过个“命”字。
  遇着这个人不就是个命么,却偏偏是你要他,他不要你,你脱不出,他也逃不得。
  想到这里,纪凌心乱如麻,全不顾谢清漩的挣扎,把他死死捺到怀里,额贴着额,鼻对着鼻,柔声说:“别这样。”
  谢清漩此时却似入了疯魔,仿佛听不到他的话,喃喃低语不绝:“我不要跟你沾上干系……再来一次……我宁可死,死了才干净……”
  纪凌拿嘴去堵他的话,两人嘴唇相触。
  谢清漩身子一颤,躲了躲,忽地凄然一笑。
  “欠你的,我这就还,我们两清了!”说着,猛地吻住了纪凌。
  纪凌吓了一跳,只觉着一股血腥气直冲进自己的嘴里,这才回过味来,原来谢清漩咬破了舌头,正把血度给自己。
  他怕了,急着去推,奈何谢清漩死死抱定了他就是不放。
  血顺着舌头下了咽喉,纪凌顿觉心口一热,眼前金星直冒,竟似腾起了漫天烟火。
  初时纪凌还以为自己只是惊到了,谁知不过一错眼的功夫,那股热烟由喉及腹,沿着经络直透四肢百骸,体内仿佛有千万只火蚁在啃,抓不到,挠不得,着实来了个五内俱焚。
  纪凌大吼一声,把谢清漩甩到了地下,双手抓住自己的领襟“哧啦”扯开,胸中燥热难当,纪凌仰天狂叫。
  他没看到,他身上那树藤萝此时竟似一副活的图画,藤蔓怒张,枝叶疯长,紫花绽放,通体春色,妖异夺人。
  然则就在这树紫藤之内,悠悠地飘出一股白烟,那烟过了纪凌的衣服,劈啪便着。
  再说谢清漩伏在地下,只听到纪凌狂啸不已,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。
  他是个盲人,只凭了只手在地下乱摸,依稀摸到一双人腿,知道这应该是纪凌,可那腿却似烙铁一般,几乎烫热了皮肉。
  正茫然间,忽地闻到一股焦味,周遭火星劈啪,他向后一退,却觉得那热浪直舔了过来,这才知道干坤袋烧着了!
  谢清漩刚叫了声“纪凌”,耳边便是一声轰响,身子底下腾起一股热风,整个人就像是风里草、水中花,随着那滔滔热气被卷了出去。
  待这一跤跌实了,鼻子间着一股草叶芬芳。
  一阵清风吹来,脸颊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拂动,谢清漩双手撑着地爬起身来,指下的地又湿又软,还长着一丛丛刺剌绒绒的东西。
  谢清漩慢慢明白过来,敢情这干坤袋被炸破了,自己掉到了草地上。
  谢清漩受过伤,此时身子还虚,不想跟雷焰派的人纠缠,于是贴了地面伏回草中,唯恐被雷焰派发现了行踪。
  趴下不久,便听得一阵脚步朝这边过来,那脚步越贴越近。
  谢清漩无奈,咬破手指,朝着指头吹了口气,指尖的血珠逆风而起,到了空中翻作只利嘴红毛的怪鸟,“吱”
  的一声,尖着个嘴朝来人奔去。
  谢清漩正侧耳听着,鸟叫声忽地没了,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脑袋。
  “这个是你放的吧?原来是滴血……”那人说着一笑。“这到底是我的血,还是你的?”
  谢清漩认出那个声音,才舒了口气,又拧起了眉头。
  “你……怎么会破我的法?”
  纪凌一撩袍子,在草地上坐下,拈着指间的血渍,“这算是破你的法吗?我只照着它张了下手掌罢了。”
  谢清漩镇定心神,盘腿坐起,淡淡地问:“雷焰派的人呢?”
  纪凌拔了根草叶,指着前头路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。
  “车烧掉了,这人么,半个都没瞧见,也烧光了吧?”
  谢清漩眉毛一挑。
  “你做了什么?”
  纪凌把草扔到他怀里。
  “你们这边人不是人,鬼不是鬼,活的转眼就死,死不定哪天诈尸,我哪知道这当中的古怪!”
  谢清漩冷笑。
  “阳间不也是人不人,鬼不鬼么?”说话间,探手入袖,冷不丁地甩出个符来,直飞纪凌面门。
  两人离得太近,纪凌又没留意,眼睁睁看那符“啪”地贴到了自己额上,眉心便似剌进了一根冰针,寒意刻骨。
  纪凌又惊又怒,一把扣住谢清漩的喉咙,恨声问:“这是什么?”
  谢清漩给掐得几乎背过气去,奋力推开了他,按着脖子哑声道:“这是宕拓派的凝华符,中此符者,七日之内毫发无伤,但到了第八日再不得解,周身血脉冻结,皮肤爆裂而死。”
  “普天之下,能解这符的,只有我师父黎子春一人。你若识时务,随我回宕拓岭听候师父发落,不然就等死好了!”
  纪凌站起身来,冲着他下巴就是一脚,直把他踢翻在地下。
  “好你个阴损的东西,你知道如今制不住我了,就用这么下流的手段!”
  谢清漩冷冷一笑。
  “只有下流的人,没下流的手段。生死存亡,你自去计较。”
  纪凌恨他入骨,想踢死他又觉着这么倒便宜他了,欺身过去,捧了他的脸,忽地就笑了,手指沿着谢清漩的眉骨滑动。
  “跟你回去也好,这一路你我好好亲近。”说着一口吸住他的耳珠,慢慢吞吐。
  谢清漩也不挣扎,甚是乖顺。
  谢清漩越是放软了身段,纪凌越是恨他。
  纪凌明白,这谢清漩绝不是面上看着那么心清似水,这人有心计,会权谋,知道硬的碰不过,便不惜以身事人,当初在王府忍辱委身,也是一个道理。
  纪凌爱的是他的干净,没想到兜到了底,这人却也不干净,可情之所起,一往而深,到了此时,收也收不得。
  恨翻了天,也不过是个爱字倒过来写。
  纪凌心里烦躁,下足了力气,把他往死了揉,边揉边在他耳边低低地笑:“你给我瞧着,早晚我把你们宕拓派收拾个鸡犬不留!”

  (8)
  晚春天气,本有些闷人,幸而下过场雨,镇中的青石路给冲得油光水滑,一眼望去甚是清爽。
  暮色渐低,眼见着街上行人寥寥,酒肆掌柜打个哈欠,招呼伙计早早关店,正上着门板,身后一阵马蹄清响。
  两人停了手,回头一看,一辆乌蓬马车停在了小店门前,赶车的跳下车来,下巴一扬,“给我间清静的上房。”
  伙计眉头一皱。
  “我们这里是酒铺,你要住店,该去客栈,这条街走到底……”正要往下说,掌柜一抬手,阻住了他的话头。
  伙计满腹疑惑,却见掌柜的陪了笑,对那车夫说:“客官不嫌简陋的话,楼上倒有两间面南的屋子,我这就去打扫。”
  那客人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转回身去,一打车帘,从车中扶出一个人来。
  掌柜的亲自引着那两人在店里落了坐,烫上好酒,摆上好菜,然后说了句:“慢用!”
  他这才把伙计拉到了楼梯口低低吩咐:“你好生招呼着,我上去收拾屋子。”
  伙计一头雾水。
  “您认识他们?”
  掌柜摇了摇头,伙计更不明白了。
  “那您这是?”
  掌柜轻叹了口气:“我虽不知那是什么人。但还晓得这样的人我们得罪不起,此人一身戾气,只怕是哪个门派的高手,小心伺候着好。”说着一溜小跑上了楼。
  掌柜这番话着实勾起了伙计的好奇,他借着添酒,走到那两人面前,一边给他们斟酒,一边偷眼打量二人。
  这会儿贴近了看,他才发现那车夫压根不像是个车夫,面如冠玉,眉梢眼底透着傲气,身上的衣服虽不抢眼,料子做工却甚是精良。
  他身边那人着一袭青衫,容颜雅淡,一双眸子空蒙蒙的,原来是个瞎子。
  可这人盲得一点都不丑,反有股出尘之气。
  伙计从未见过这等齐整的人物,一时傻了,视线定在他脸上错不开来。
  正在出神,车夫“啪”地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,伙计吓了一跳。
  他一抬眼,那人眼神直扫过来。
  伙计脖子后头便是一寒,连连倒退,话都就不出了。
  “客官,房间备下了,可要早些歇着?”
  听到背后掌柜的声音,伙计知道他来给自个儿解围了,这才舒出口气来。
  车夫忽地一笑,将青衣人一把拖进怀里,凑到他耳边,刻意放柔了声音。
  “早点歇着也好,你说呢?”
  青衣人皱了眉不说话,车夫掰过他的脸便亲了下去,搭在他腰间的手也顺势滑入了衣底,好一番做作。
  掌柜饶是见多识广,此时也呆作了木鸡,那伙计更是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。
  车夫这才哈哈一笑,抱起了青衣人大步迈上楼梯。
  掌柜如梦初醒,“啊”了一声,赶上前去,为二人引路。
  漏尽更残,静夜寂寥。
  伙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,睁着眼也好,闭着眼也罢,面前总晃着日间那幕撩人光景。
  以前只听人说婆娘身子酥滑,有滋有味,却未曾料男人也能叫人魂牵梦萦。
  想到这里,底下胀得难挨,不免自己撮弄一番,可泻是泻了,心下到底不足。
  又挨了一阵,那小子腾地坐起身来,拉过衣裳草草一披。
  他推开门,光着脚,直上二楼。
  到了客房门口,眼见窗户纸中透出光亮,显是还未熄灯。伙计大喜,强压着心跳,拿舌尖舔湿了纸,指甲轻轻一戳,便破了一线。
  他双手按在墙上,拿眼一,下头麻酥酥地又胀了起来。
  屋中那张雕花床上,幔帐低垂,隔着朦朦的纱帐望过去,有人正在那边颠倒不已。
  下头那人周身润白如玉,仰了头,四肢牢牢缠定了一个紫衣人。
  伙计心下奇怪,这床第之间怎么还有人穿衣服的。
  定睛再看,那人原来裸着身子,只是他由颈及踝被纹了紫藤。那花妖媚入骨,随着他的动作时展时收,淫糜冶浪,惊心动魄。
  伙计双手握在胸前,太阳穴突突直跳,他正看得气喘声促,耳边忽地起了一阵阴风。
  不等他明白过来,背后袭来一股强劲的寒流。伙计立身不住,人往前扑,直撞到窗扇上头。
  那屋里的灯立时熄了,眼前一片漆黑。
  不提昏在屋外的伙计,单说床上的纪凌,正揽紧了谢清漩泻火呢!只听“弄啦啦”一阵爆响,原本关得严丝合缝的窗子突然洞开,一股寒流直灌进来,桌上的蜡烛立时熄了。
  纪凌来不及细想,按住谢清漩,两人伏倒在了床上。
  四下里暗沉沉的,耳畔风声尖利。
  这风着实古怪,吹在身上便如刀割一般,冷飕飕地痛入骨髓。
  纪凌吃痛不过,伸手抓过条褥子,兜头盖脚地裹到身上。
  “是翠微派。”
  谢清漩话音未落,只听窗边脚步轻响,似是有人跃进窗来。
  纪凌把谢清漩往怀里一搂,卷住被子,翻下床去。
  刚滚到地板上,只听“弄吧”一声,床板被利器生生劈断了。
  纪凌借着窗外的朦朦月色望去,眼前立着两条人影,身上都裹着碧磷磷的紧身衣,手中各执了一柄银斧,映着月华,寒光四射,冷意逼人。
  两人见到地下的纪凌,交换了一下眼色,不急着欺近,脚下腾挪,绕着纪凌和谢清漩滴溜溜转圈。
  纪凌给他们晃得眼晕,一边戒备着那两人,一边低声问谢清漩:“他们围着我转,这是作甚?”
  “两个人吗?”
  听纪凌“嗯”了一声,谢清漩点了点头。
  “这是双秀合碧阵,他们怕你身上的戾气,想用法力削减。”
  纪凌听得不耐烦。
  “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!我该怎么办?”
  谢清漩微微一笑,双手滑上他的胸膛,轻轻按住。
  “你不会运气,我就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  说话间,一个碧衣人高举银斧,猱身扑至。
  纪凌一惊,下意识地伸手去推。才举起胳膊纪凌就后悔了,再怎么说他也不过是具血肉之躯,这不是以卵击石么?
  可到了此时,收也收不住了,眼看着明晃晃的斧子就要下来了,纪凌胸口一悸,心尖上窥出一股热流,刹那间直灌两臂。
  只听“喀嚓”一声,半空里激起团紫色的星火,碧衣人闷哼了一声,仰头后倒,银斧脱手,“呛啷啷”砸在地下。
  另一个碧衣人见势不妙,转身要走。
  纪凌想都没想,冲着他的背影,张开手掌,五指一屈,做了收势。说来也怪,那碧衣人竟似被什么拘住了一般,双脚乱蹬可身子却定在了原地。
  纪凌瞧着好玩,顿时来了兴致,手掌一收一放,倒像是小猫遇着了老鼠,玩得不亦乐乎。
  正耍得高兴,谢清漩忽地撤去了按在纪凌胸前的双掌。
  纪凌只觉得肩头一常,两臂酸楚难当,软软垂落。
  那碧衣人突蒙大赦,丢了银斧,连滚带爬,跃窗而去。
  纪凌失了玩物,心下不乐,闷哼了一声。
  谢清漩拿被子裹在身上,坐正了,淡淡开口:“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
  纪凌冷笑一声,劈手扯下被子,撂到地下。
  “说得漂亮,别忘了,你我赤条条的样子,那人可都看了去。你道貌岸然的一个人,不怕人说吗?”
  谢清漩也笑。
  “我几时道貌岸然了?既做得出,还怕人知道不成?”
  窗外吹进一缕柔风,谢清漩的头发绾得不紧,有几丝落在了腮边,随风轻扬,秀色撩人,纪凌心里便是一动。
  此时他在暗处待久了,眼睛也习惯了,再看面前的谢清漩,白生生一个人坐在黑地里,似静夜里绽了一朵幽莲,周遭再是纷杂混浊,他却总是干净的。
  那干净既不是纤尘不染,也不是白璧无瑕,而是淤泥里托出的一枝花,根叶都浸在烂泥里,却兀自含香吐蕊,挺直了茎干,一派坦荡襟怀。
  半天听不到动静,谢清漩眉毛轻扬:“怎么了?”
  纪凌脸上一热,踢开被子,走过去,攥着头发拖起那昏死的碧衣人,左右开弓一顿嘴巴,那人被抽得哀叫连连,倒是醒转了过来。
  碧衣人一抬眼看到纪凌,便似见了鬼,身子直往后缩。
  纪凌最见不得骨头软的,照着他肚子就是两脚,也没使多大力,那碧衣人“嗷”了一声,竟又滑倒了。
  谢清漩听声音,知道他狠劲又上来了,叹了口气。
  “今时不同往日,你虽不会运气,手底也有了千斤之力。若是要杀他,你仅管下手,若要问话,还是我来罢。”
  一番话说下去,纪凌冷笑了一声。
  谢清漩正自疑惑,只听得床边一阵悉索轻响,忽地一团东西带了风扑进他怀里。
  谢清漩伸手去摸,细滑薄柔,原来是自己的衣裳,心念一转,明白了纪凌的意思,不由怔了怔。
  纪凌系好了腰带,回头一看,谢清漩还在慢条斯理地衣服。
  他到底是个盲人,行动间总是有些不便。
  这两日同行同止,纪凌也看惯了,此时却又不耐烦起来。
  纪凌眉头一蹙,到了谢清漩跟前,就势坐在地下,拍开谢清漩的两只手,帮他收拾衣服。
  “我总以为……”谢清漩微微一笑,“你这样的人,连自己的衣裳都是穿不好的。”
  这句原算不得什么好话,纪凌听了倒觉出一丝缠绵。
  他深知谢清漩性子寡淡,言语不多,跟自己说这样不痛不痒的问话,倒还是头一次。
  想到这里,纪凌有意放慢了动作。
  “我七岁前确实不会穿衣服,后来不知怎么来了个老嬷嬷,耳又聋,眼又花,帮我穿个褂子足足要用上一顿饭的功夫,把我给恨的,骂她踢她她也没什么反应,好没意思,我只好自己学着穿戴了。”
  说着他也笑了,“等大点了,我才明白过来,这分明是管家给我设的局。”
  谢清漩脸上浮出一丝笑影,纪凌不禁捧住了他的脸。
  “这解铃还需系铃人……我脱下的,我自会帮你穿上去。”
  谢清漩却别过脸去,轻咳了一声。
  “先问话吧。”
  纪凌有些扫兴,看看外头,晓星在天,知道再耽搁下去恐怕得天亮了。
  他只得提了碧衣人过来,拖到谢清漩的面前。
  那人还没醒转,纪凌照着他后腰一脚踏下,那人“哇”扬起上半身,周身痉挛,似是痛楚难当。
  谢清漩蹙了蹙眉,循声托住碧衣人的下颚,食指点上他眉心。
  半晌那碧衣人脸色由青转白,身子也放松了下来。
  “好些了吗?”
  碧衣人缓缓睁开眼,望见谢清漩一阵错愕,惊问:“这是赎心指……莫非你是……鬼眼公子?”
  谢清漩淡然一笑。
  “你们是翠微门下吧?我们两家不曾结怨,今日怎么动了兵戎?”
  “各家门规,公子也很清楚,就不要为难小人了。”说着那人眼一闭,又不开口了。
  纪凌看他们磨磨嚷嚷,烦得不行,一抬腿,把那人撂到了地下。
  他正要踢打,谢清漩手一抬。
  “说过了,由我来问。”
  纪凌眉毛一立。
  “你问得出什么?!似这等不识相的奴才,不打还不翻了天?”
  谢清漩冷冷一笑。
  “奴才?这天下人都是你府里的奴才么?”
  两人相持不下,地下那碧衣人倒苦笑了一声。
  “谢公子,你也别做好人。今天我冒犯了你,又撞见了你和他那等事情,不管我肯不肯说,你终究不会放过我。”
  谢清漩秀眉微扬。
  “人生在世,谁不被人说,说好说歹,也不过是一张嘴两层皮,事情都做出来了,还怕人说吗?你既然知道我鬼眼公子的名号,也该知道,我最恨枉取人命。”
  碧衣人听了这话,沉吟半晌,又拿眼睛去瞟纪凌,“纵然你能放我,只怕别人……”
  “我若保你无事,便是无事。”
  那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,“即便如此,翠微派门规森严,坏了一条,便是粉身碎骨,我若是说了,总没个好。公子真要好心,不如放了我,我自会感恩,今日所见,一个字都不与人说的。”
  纪凌在一边听了早恨得牙痒。
  他想了想,又觉着这样也好,谢清漩性情太过绵柔。合该遇上这种习人磨上一磨,也好教他知道,这天底下的人,可不是个个都说得通道理的。
  谢清漩却只是微笑,“我若放了你,你果然一字不说?”
  那人见他言词和缓,觉着有戏。爬到他面前。
  “指天为誓,一字不说!”
  “若是你家宗主问起呢?”
  “我只说‘不知’。”
  “如此么……”
  谢清漩抬了抬手。
  “你中了戾气,伤及心脉。既然你这么应承我,过来。我与你解。”
  “谢清漩!”
  纪凌气得直冲过去,碧衣人一见,急急地将手放进谢清漩掌中,只觉一股暖融融的劲力突入脉门,周体通泰。
  正高兴着,眼见纪凌的拳头到了,碧衣人刚要躲避,忽觉那拳头定在半空里,且越来越远。
  再看一眼,心下乱成一团。
  原来,哪里是纪凌的拳头变远了。分明是纪凌和谢清漩变大了,谢清漩那只鞋竟有自己一人高。
  碧衣人心下害怕,正想跑。
  他环顾四周,这才发现,屋里的桌椅、板凳乃至门窗、地板,全都变大了!
  他惊叫一声,却发出个“吱”来,再看自己身上,目光所及,不见人形,只见一溜灰绒绒的皮毛,顿时瘫软在地!
  谢清漩两手伸到地下,摸到那已然变成耗子的碧衣人,将它托在掌心,举到唇边吹了口气,耗子又“吱吱”
  叫了两下,这才发出细微的人声:“公子饶命!”
  谢清漩点点头。
  “你可知自己为何变了耗子?”
  那耗子一味摇头,只求饶命。
  谢清漩伸出根指头,轻轻顺着它的毛。
  “你既这么守门规,一条都不肯破的,如何会对你家宗主扯谎,可见是句谎话。天罚你变个耗子,却又奈何。”
  那耗子四爪抱定谢清漩那根指头,悲号不已,“公子,我知道你法术高明,我什么都说,只求你放过我。”
  谢清漩摩娑着它的后背,“说罢,你们今天来干什么了?”
  “听说有个魔物入了暗华门,宗主派门人两个一拨,四下打探,傍晚路过这镇子,正赶上你俩进店,我们看着觉得像,所以夜里来袭,不想……”
  谢清漩“嗯”了一声,“怎么知道是我们呢?”
  “宗主说那东西戾气在身,外形是个俊朗的男子,实则是个藤妖。”
  耗子哀哀地瞥了纪凌一眼,“他身上戾气弥天,想不认出都难。公子,我都说了,你就收了法术吧!”
  谢清漩拎着耗子尾巴,将它提到右手掌心,“我问你最后一句:你家宗主为什么要找这魔物?”
  那耗子眼珠子转了转,拼命摇头,“宗主可没说,委实不知。”
  谢清漩左手虚虚笼在耗子身上,说了个“收”。
  纪凌等了半天不见动静,那耗子左看右看也是疑惑,一张口,却又冒出一串“吱吱”声来。
  谢清漩将它放到地下,“既然不肯说实话,会说人话也没多大意思,干脆把这耗子做实了,也是干净。”
  说着他站起身来,那耗子攀着他的鞋子哀啼。
  他脚尖一抬,将它甩到一边,叫了声:“纪凌。”
  纪凌会意,拉过他的手。
  两人撇下耗子,掩上屋门,出了客房。
  到得走廊中,但见一派狼藉,窗户下横着个黄色的小东西。
  纪凌蹲下身子一看,原来是只昏迷的黄鼬,不由苦了个脸,把那东西扔回地下。
  谢清漩虽看不见,听见动静,心里也明白。
  他笑了问:“不是店家便是小二了,那是什么?”
  纪凌“呸”了一声,“客栈是耗子开的,这酒楼又是黄鼠狼窝,好脏的东西,这里就没干净点的店家?”
  “你不肯住客栈,单为了避老鼠么?”谢清漩挑着眉,嘴角泛出一丝笑来。
  纪凌脸上挂不住,“咚咚”下楼,走出两步,这才停下。
  他折回来,攥住了谢清漩的手。
  此时天色将晓,四下里极静,唯有扶梯在两人脚下“吱吱嘎嘎”轻响。
  纪凌随口抓了话来说:“你若再逼一下,只怕那人肯说真话。”
  谢清漩淡淡一笑,“都知道了也就没趣了,再者,这世间的事真真假假,谁又能尽知呢?”
  纪凌听他扯得玄虚,好没意思,想了想又问:“你不是最肯饶人的么?怎么将他变成了耗子?”
  “生逢乱世,做只耗子有什么不好,我是厚待他了。”
  话说到此,恰踏下最后一级扶梯,青色的天光蒙在谢清漩脸上,竟透出几分诡异,纪凌看了心下一凉。
  谢清漩探手入怀,摸出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来,让纪凌搁到桌上。
  这东西对暗华门里的人来说,便像是世间的银子一般,算是付了一夜的宿资。
  两人出得酒肆,牵过马车。
  纪凌将谢清漩扶进车里,翻身上马。
  东方的天际破出一丝霞彩,前头便是个响晴天。
  纪凌打马扬鞭,车轮碌碌,直奔前方。

  (9)
  晌午时分,马车转出市镇,再向北行了十几里地,穿过片密林,来到个峡谷。
  空中掠过一只雄鹰,见着马车,直扑而下,“啪”地落在马首上。
  雄鹰敛了双翼,一对金眸冷冷盯住纪凌。
  那马被鹰踏住,便似被施了定身法,不管纪凌怎么呼喝,连蹄子都不曾抬得一下。
  背后帘轻响,纪凌回过头去,车子里伸出一只手来,衬着截青色的窄袖,更显得肤白如玉。
  头顶上羽翼扑腾,他再看那鹰,已轻飘飘落在那人的手背上。
  纪凌冷哼了一声,“你认识这东西?”
  谢清漩微微一笑,将帘子挑到背后。
  那鹰跃到他右肩,凝立不动。
  谢清漩伸出左手,轻抚它的羽毛。
  “师父派它来给我们引路,宕拓岭山重水复,你又是生人,没它可不行。”
  说着他口中一声清啸,右臂指天,雄鹰振动双翅,遁入青空。
  纪凌正自疑惑,那鹰盘了几圈,又转回了车前,拍拍翅膀,沿着谷中的窄道飞遁而去。
  纪凌只觉得手里的缰绳一紧,不等他回过味来,马儿跟在鹰后头一气狂奔,险些把纪凌闪下了马背。
  好在他是个骑射的行家,不多会儿便稳住了身形。
  这马车是纪凌从路边买来的,套车的马自然不是什么绝世良驹。
  可眼下它撒开了四蹄,真个叫奔走如飞。
  纪凌只觉耳边风声呼啸,抬头再看,窄道两侧的崖壁幻作一片黑影,倏忽而过。
  这个峡谷生得奇巧,打外头看,似乎只有一条通途,进到里头却是九转连环,曲途通幽,也不知绕过多少重石壁,那鹰长啸一声,铺开了翅膀,凌云而去。
  纪凌猛一抬头,前头两块巨石森然而立,彼此对峙。
  顶上云遮雾缭,竟是天成的一道石门。
  马车穿过石门,眼前景物为之一开。
  纪凌勒定了马,四下观望,这才发现此间原来是个山谷。
  周遭群山怀抱,极是幽静,一条青石大道由南向北纵贯山谷。沿途房舍、院落星罗棋布,井然有序。正北方一排殿宇依山而筑,气象雄浑,倒似世间的皇宫一般。
  纪凌正看得出神,身后“哗啦啦”一阵响。
  纪凌回头一看,那只鹰飞回来了,一只利爪牢牢勾在车顶上。
  纪凌横了它一眼,打起车帘,冲着谢清漩说:“你那只鸟又来了。”
  谢清漩闻言一笑。
  “到谷里了吧?此地有玄武真气护卫,外头的车马进不了内城,得走着去了。”
  一言罢伸出手来。
  纪凌虽则疑惑,却也自然而然接过他那只手,将谢清漩扶下了马车。
  谢清漩立定了身子,双手搭在马背上,一路摸到缰头,伏在马耳边低语了几句,那马扬鬃奋蹄,惊飞了车顶的雄鹰。
  纪凌见势,知道这马要跑,唯恐伤了谢清漩,一把将他揽了过来。
  那马绕着两人跑了几圈,忽地沿着来路,出了石门,转眼消失在嶙峋的怪石之间。
  “看不见还不小心点?”纪凌抱着怀里的人一顿数落。
  谢清漩愣了愣,轻轻推开他,后退了两步,手往空中一招,老鹰“啪”地落在了他的肩头。
  “见了师父,便能解你身上的凝华符了。”谢清漩说着侧过脸来。他容颜恬淡,肩上那只鹰喙尖爪锐利,一派恶相,两相映照,说不出的诡异。
  纪凌望着他没有说话。
  这几日两人行同车卧同榻,虽然谈不上浓情蜜意,到底也有些亲近。
  可纪凌始终摸不透谢清漩的心,这人看着低眉顺目,骨子里却藏了锋芒,一旦回到宕拓派,无异于蛟龙入海,往后不定拿什么面目来对自己。
  想到此处,纪凌冷笑一声,握住了谢清漩的手腕,“我可不怕你那师父。”
  谢清漩也不挣扎,只说了句:“走吧。”
  纪凌捉过他的手指,按在唇上,低低地说:“你带我回来,也是离不了我吧?
  这一路,哪一夜我们不是……“
  谢清漩猛地抽回手,脸色一沉。
  “纪凌,管住你这张嘴,若是让小汐知道了,我叫你求死不能!”
  “小汐?你还真疼妹妹。”纪凌说着笑了,把谢清漩的手指送到嘴里,牙齿一磕,口里一阵甜腥。
  “记着,无论到了哪儿,你总是我的!”
  正说着话,谢清漩肩头的鹰猛地一扇翅膀,腾到空中,倒把两人给惊开了。
  “小漩!”远处传来个熟悉的喊声。
  纪凌循声望去,一驾白色的锦车飞驰而来。
  帘子高高掀着,那兴奋地探了半个身子的人,不是别个,正是黎子忌。
  转念间车已到了面前,黎子忌一撩袍子,轻轻跃下,几步冲到谢清漩跟前,执住他一只手。
  “子春说你就要回来,我将信将疑,结果让这家伙占了先机。”那鹰似懂他的话,拍了拍翅,落上他的肩头。
  “你这一路可好?小汐担心得要命,哭着闹着要去寻你呢……”
  黎子忌说得急切,谢清漩只是微笑,问:“你身上的伤可好了?小汐呢?”
  黎子忌讪讪笑了。
  “我没事,那天大意了,连累了你们。小汐已经大好,但伤了心脏,得再卧床将养两天,没让她跟来。我们快回去吧。”
  说着牵着谢清漩的手便要走,指间摸到粘湿的东西,黎子忌不由停下步子,抓了谢清漩的手指细看。
  “怎么流血了?”
  谢清漩缩回了手,只说:“没事。”
  黎子忌眉毛一拾,望向一旁的纪凌。
  谁知纪凌也正狠狠瞪着他,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碰了,几乎爆出花火。
  谢清漩虽看不见,也觉出气氛紧张,反手回握黎子忌。
  “走吧,师父等着呢。”
  三人这才上了车,一路上黎子忌都没言语,靠着谢清漩默默坐了。
  见他们挨得那么近,纪凌心里不舒服,扭过头去看窗外景致。
  这宕拓岭中,风物倒是极佳的。
  远山如黛,笼在浮云里,说不出的神仙风骨。
  路旁水边栽的都是烟柳,暮春时节,浓浓淡淡绿意堆叠,煞是可心。
  此地房屋齐整,一律白墙黑瓦,街面异样的清洁。
  路上行人不多,男女老少,全穿着素色衣服,个个脸面清爽,倒真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。
  马车又走了一阵,停在了北山的殿宇前。
  黎子忌把谢清漩扶下了车,手一挥,肩头停的鹰振翅飞进了殿中。
  纪凌也下得车来,仰头打量面前的宫殿。
  这座殿堂由粗大的乌木造就,殿前悬着个牌匾,上书三个篆体大字“玄武殿”。
  主殿高有三重,飞檐斗角,虽不是雕梁画栋、奢华富丽,却也别有一番气概。
  从地面到殿门。砌有百级乌玉台阶,更衬得这殿阁高踞雄视,如在半天。
  纪凌不由看愣了。
  他总以为宕拓派不过是僻居乡野的一群乌合之众,便如世间的绿林草寇一般,谁知竟是想偏了,眼前这殿宇楼阁分明是诸侯气度。
  纪凌出生侯门,二十年的日子直如顺水行舟,未遇星点的风浪,从不识个“怕”字。淫奢饱暖、生几分无聊心思,乍入暗华阴,惊惶过后便觉新鲜有趣,又得了妖力,更是把这一路风波当了儿戏。
  贪着谢清漩的颜色,跟进了宕拓岭中,直到此时才辨出一丝厉害。
  这偌大一个帮派,绝不是好相与的。
  可眼下他已如瓮中之鳖,退无可退。不管前头是刀山、是火海,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上一步算一步了。
  转念间,大殿里出来两个垂髫童子,各托一把拂尘,轻启朱唇,童音朗朗:“宗主有请。”
  黎子忌微微一笑,扶着谢清漩上得殿去,纪凌跟着也步上了台阶。
  到了殿门口,两个童子躬身施礼,引着三人朝里面走。
  殿中极暗,全靠几盏长明灯照亮,主殿里供着一尊玄武神像。
  座前香烟缭绕,肃穆非常。
  神像之后是一重泥金屏风,绕过屏风,眼前豁然一亮,好一个煌煌的厅堂。
  三面壁上由顶及地,燃了无数的明灯。
  粗粗一看,这灯盏排得颇为凌乱。
  仔细看去,却是按着十二周天,紫微星象罗步的。人在其中,恰似踏入宇宙洪荒,目眩神迷。几乎失了身之所在。
  正对面设了一张锦榻,上头卧着个人,那人面前下了道珠帘,看不清面目,看身形甚是单薄。
  童子们分跪到珠帘两边,齐声向里头禀报:“谢公子揣魔物回来了。”
  里头那人笑了一声,“哦,那东西,我倒要见见了。”
  童子们叩了叩首,漫卷珠帘。
  眼见帘拢收处,一个乌衣少年斜斜靠在锦垫上,手里执着卷书。
  他眉目娟秀,神情散淡,看样子也就是十五、六岁的模样。
  黎子忌和谢清漩顿时双双拜倒。
  少年抬了抬手指。
  “都起来吧,清漩,两年不见,你还好吧?”
  谢清漩长跪不起。
  “我末从师命,惹下泼天的麻烦,愿受责罚。”
  少年摇了摇头,放下书卷,走上前来,亲手搀起谢清漩。
  “这话说得没意思。”
  他转过脸来看了看一边凝立的纪凌,秀眉一挑。
  “这,就是那魔物了吧?”
  纪凌刚要发作,帘幕后却转出个人来,冲着纪凌淡淡一笑,“山高路远,王爷一路颠簸了,”回头吩咐童子:“碧桃,带王爷到后头休息,好生伺候着。”
  这人来得蹊跷,便似平地冒出的一般,
  纪凌心下疑惑,拿冷眼去横他,他却只是微笑。
 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不由暗叹,
  宕拓派的门人倒端的部长了一副好相貌。
  眼前这人身量颀长,举止洒落,虽蓄着三柳墨髯,却肤如凝脂,凤眼含春,丝毫瞧不出年纪。
  乌衣少年听了此人的话,微微颔首。
  “如此也好,碧桃,带他去吧。”说着又坐回了锦榻上,一名童子赶紧上前,下了珠帘。
  那个唤作碧桃的童子,走到纪凌跟前,恭恭敬敬行了个礼。
  “王爷,请随我来。”
  碧桃引纪凌出了正殿,沿着长廊朝东边的偏殿走去。
  这玄武殿内极是幽静,院中的花木也分外素雅。
  微风过处,鼻底一股清芬,纪凌平日里也玩些花草,可眼前这些花儿却是见所未见,不由问了声:“这些是什么花?”
  童十展颜一笑,指与他看。
  “这是川芎,这是杜仲,那边的是连翘、半夏,此地种的都是草药,难怪王爷不识。”
  纪凌自入了暗华门,便没见过什么好脸色,纵然是谢清漩待他也是不冷不热的,进了这玄武殿,就等着一场恶风波,不曾想倒遇了个和气的童子。
  心下宽慰,他话便多了。
  “你家宗主年纪真小。”
  童子想了想,“噗”地笑了。
  “王爷弄错了。那有须的才是宗主。”
  “不是说‘宗主有请’么?那乌衣少年又是何人?”
  童子拱了拱手。
  “王爷刚才去的是玄武殿,拜见的自然是玄武王了!我家宗主日日随侍玄武王身侧,大到祭祀拜神,小到宾客迎送,事无巨细,均是他一手操持。”
  说话间,两人到得一间偏房前头。
  童子推门进去,拿拂尘在桌子上轻轻一扫,空空的几案上霎时变出了点心茶水,精致素雅,叫人观之忘饥。
  童子摆开椅子,请纪凌坐了,筛上一杯碧幽幽的清茶,递到纪凌跟前。
  “王爷慢用。”
  纪凌呷了口茶,示意童子坐下,碧桃脸上笑着,却一味摇头。
 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,纪凌再没从他口里套出半句话来。
  这孩子委实乖巧,虽则有问必答,口风却是甚紧。
  眼见着斜阳渐西,碧桃向窗外张了张,只听“哗啦啦”一阵响,一只白羽红爪的鸽子落在了窗棂上。
  碧桃走过去,将它抱在怀里,那鸽子“咕咕”叫了两声。
  碧桃仿佛听得懂鸟语,微微一笑,转过头来。
  “宗主请王爷过去用饭。”
  纪凌跟着碧桃出得门去,又朝东走了一阵,迈过个月洞门,进到一个庭院。
  院子不大,却被一池春水占去了半面,临波筑着一座二层的水榭,也是乌木所造。
  廊柱纤细,甚是秀丽。
  才到了水榭跟前,二楼露台上有个人把着扶栏,朗声笑道:“不曾远迎,子春谢罪。”
  纪凌抬头一望,那迎风而立的,正是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。
  及至上了露台,两人分宾主坐了。
  碧桃斟上美酒,另有两个妙童端出果肴,林林种种,排了一桌。
  黎子春把盏浅笑。
  “荒山野岭的,只有些粗果,愧对佳客,水酒一杯,为王爷洗尘。”
  纪凌按着杯子冷笑了一声。
  “有什么话尽管直说,我是你徒弟拿凝华符拘来的,不必灌这样的迷汤,这会待如上宾,下一刻又要打作阶下囚了吧。”
  “王爷快人快语,当浮一大白。”
  黎于春哈哈大笑,一气干了杯中的酒,对着纪凌照了照杯底。
  “我已问过清漩这一路的原委,不过是场误会。至于这凝华符,只是我门中的雕虫小技,我这就帮你解去。”
  黎子春手掌一翻,轻轻按上纪凌的额头,嘴里念个“起”字,再撤回手来,掌心已托了簇小小的银星。
  “看,这就出来了。”
  说着他对掌中吹了口气,那银星化作点点银雾,随风散去。
  黎子春虽说得坦诚,纪凌心下却并不安泰。
  他很清楚自己跟谢清漩的纠葛,可绝不是一场误会那么简单。
  纪凌想知道谢清漩到底是怎么说的,又不好直问,不免蹙紧了眉尖。
  黎子春仿佛看破了他的心事,挥了挥手,让碧桃他们退下,露台上单剩了他和纪凌两个。
  黎子春自己斟了杯酒,轻抚杯沿。
  “宕拓派中的弟子上上下下也有百人,论人品论资质,清漩都是最出挑的,只是这孩子生来运蹇。
  “两年前我为他起过一卦,算知他命中当逢魔星,必有一劫,为避祸乱,我才让他下山,去了京中,想借世间阳气化解,却不曾想这人力果然拗不过天命,他还是遇了你。”
  黎子春叹息一声。
  “我替清漩看过,你们已是命脉相牵,便如同根的两枝藤萝,同枯共荣。我心疼清漩,自然也不会与你为难。
  “你虽属妖道,所幸未入邪门,若是留在我宕拓岭中,好好修为,也可保一世的太平,但不知你又作何想?”
  纪凌端着酒杯,一味沉吟,这事情未免也人过顺溜了一些,倒更叫人疑惑。
  纪凌这辈子什么荒唐事情都想过,却从未料到自己也有修道的一天。
  修道便修道,不过是颂颂经,打打坐,可修这东西干嘛呢?莫非还能羽化登仙不成?
  他抬了抬眼眉。
  “我从不信鬼神,只怕不是这个材料。”
  “哈哈,鬼神俱是心生,信自己便可。”
  见纪凌杯子空了,黎子春亲自为他倒上了酒。
  “修道须心清身正,开始时不免枯燥,可以你的天资,耐上些寂寞,慢慢历练,必成正果。”
  纪凌才不理那“正果”,光听了“心清身正”就觉得烦闷。
  黎子春见他神色有异,淡淡笑了。
  “明日起,你便随门人修行,我已跟清漩说过,若有什么不明白的,你只管问他,他会照应你的,”
  纪凌被他那双洞悉世事的凤眼一扫,耳根发热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这才拿酒盖住了脸。
  次日,天刚蒙蒙亮,碧桃伺候着纪凌洗漱了,又帮他换上领青色的袍子,拿一根玉簪绾住了头发。
  他退后一步,笑微微地看着纪凌。
  “王爷好仪容,有些仙家风范。”
  纪凌冲铜镜里瞥了一眼,“啪”地把镜子倒扣在桌上。
  “寒酸死了!”
  碧桃憋不住,掩了口笑。
  “王爷快去吧,早课就要开始了。”说着正了正脸色,递过本经书。
  “修道不分贵贱,总要从底下熬起,宗主虽派我服侍您,日间的修行,王爷还得自己去。”
  纪凌接过书来。
  “正殿对吧?我去就是。”
  到得正殿门前,扑面一股檀香味道,几个青衣人垂首敛眉地正往里走,纪凌跟着那些人进了大殿。
  殿内暗沉沉的,玄武神像笼在香火中,虚虚浮浮,颇有些诡异。
  四下里一排排摆满了蒲团,眼瞅着那些青友人挨个在蒲团上盘腿坐下,纪凌不免依葫芦画瓢也坐了下去。
  屁股才沾上蒲团,便听上首“当当”两声。
  纪凌抬眼看去,是个童子在敲铜磬,众人听到磬声齐刷刷地垂下了头去,单留纪凌一个伸长了脖子,左顾右盼。
  童子见他不安分,瞪圆了杏眼,纪凌不甘示弱,恶狠狠地回瞪过去。
  两下里正僵持不下,匆地那童子头一低,朝着殿门深施一礼。
  纪凌扭头看去,门口走进三个人来。
  当先一人身穿锦衣,领襟袖口都缀了轻裘,容颜如玉,正是宕拓派宗主的宝贝弟弟黎子忌。
  他身后的童子扶着个人,那人青衣薄履,气度出尘,双目空蒙。
  纪凌见了心头一动,想到黎子春那番话,一时兴起,喊了声:“谢清漩。”
  谁知那人竟像聋了一般,步子都不曾停得一停,径直向前。
  倒是黎子忌眉尖一蹙,冷冷看了过来,眼中尽是轻蔑。
  纪凌憋了口恶气,有心要走,却见黎子忌和童子都退到了殿角。
  谢清漩独自坐到神像前的蒲团上面,磬声一响,朗声颂念经文,底下的门人嘴唇微翕,一个个都跟着念了起来。
  谢清漩念的东西,纪凌自然不懂,他贪的只是那个声音。
  他早觉着谢清漩的嗓音温而不腻,舒心顺耳,但谢清漩平日里言语不多,更未似这般放声吟咏,显不出那声音的好处。
  此处殿宇高阔,又有众人的颂念声托着,倒有些余音绕粱的味道了。
  颂经再是好听,听得久了,糊里糊涂,到底也是闷人。
  纪凌抓过经书翻了翻,密密麻麻的小字,翻来覆去,不过说些修养身心,天理人伦,好不乏味。
  纪凌把书丢到一边,正闷得难受,殿门边溜进个青衣人来,见纪凌旁边的蒲团空若,轻手轻脚坐了下去。
  纪凌往那人脸上一张,这人也看向他,嘿嘿一笑,露出- 口白牙。
  又挨了一会儿,纪凌实在撑不住了,昏昏睡去,头点得跟鸡啄碎米似的。忽觉有人扯自己的袖子,睁眼一看,正是身旁的青衣人。
  那人压低了声音问:“新来的?闷不闷?”
  见纪凌连连点头,那人又乐了。
  正在此时,神座前磬声一响,颂经声歇。
  众人纷纷起身,早间的功课告了个段落。
  青衣人指了指殿外。
  “出去说话。”
  两人出得大殿,青衣人引着纪凌一路穿廊过院,到了一道乌木门边,拔下头上的银簪,对着镇眼转了两转,轻轻一推,门“吱呀”而开。
  “走啊!愣着干嘛?”青衣人说着,一把将纪凌推出了门去。
  纪凌被他弄得莫名其妙,虎着个脸。
  一拾眼,眉头舒开了。
  面前横着一座大山,坡上浓荫满目,林间鸟语不绝,山顶浮云漫卷,好一番天然景象。
  “呵呵,宕拓岭的后山还不错吧?”青友人说着,袖子一甩,瞬间变出一只鹰来。
  他托着鹰,对纪凌挤了挤眼。
  “能溜出玄武殿撒鹰走狗的,这宕拓派里可只有找陆寒江一人!”

  (10)
  眼见兔子烤得滋滋流油了,陆寒江将烤兔取下,扎着手撕开,丢一半过来。
  纪凌手一拾轻轻接住,陆寒江笑了。
  “你身手不错,鹰撒得也好,不似那班人,活死人一样。”说着朝山下的玄武殿努了努嘴。
  纪凌听了“活死人”三个字,刚要笑,想到谢清漩邪张淡定无波的脸,嘴角一勾,却僵在了那里。
  陆寒江啃了两口兔肉,吮着指上的油水问:“你叫什么?几时来的?我怎么没见过。”
  “纪凌,昨天才来的……”
  正说着话,陆寒江偏过头来,戳了戳纪凌的那半片兔子。
  “你怎么不吃?”
  纪凌摇了摇头,围猎他是喜欢的,但这烟熏火燎、少油没盐的野味,他还真看不上眼。
  “你吃斋?”
  陆寒江往纪凌脸上瞄了瞄,不等他回话,劈手拿过那块免肉,左右逢源吃了个不亦乐乎,赶得急了,前襟滴上了油腻,他也浑然不觉。
  纪凌坐在他对面,细细打量,却见陆寒江那领青袍袖口、领子俱是油汪汪的,早黑成了一片。
  纪凌往日结交的全是一班纨绔子弟,面上风流倜傥,骨子里穷极无聊,虚伪做作,似这样洒落不羁的人还是头一次遇着,新鲜之余便生几分好感。
  “你头一日来,就随我出逃,不怕师兄责罚?”
  陆寒江将右手那半兔子啃了个干净,大手在衣摆上一擦,抬头看着纪凌。
  纪凌眉毛一挑。
  “怕?留在里头才闷死人!”
  “好样的!”
  眼见陆寒江油汪汪一只手就要拍下,纪凌往旁边一闪。
  陆寒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哈哈笑了。
  “对了,你是‘明’字辈的吧?带你的师兄是哪个?”
  纪凌虽不甚明白,想到昨日黎子春说过的“照应”,也猜得到那个带自己的师兄指的应该就是谢清漩。
  想到这里,纪凌心里一阵烦闷,修道已经够磨人的,居然还要跟谢清漩装成清清白白的师兄弟,岂不荒唐?
  他当下沉了脸,回得干脆:“谁能管我?”
  陆寒江蹙起眉毛,指了纪凌的衣裳。
  “你是五等弟子的打扮啊!该有个四等的师兄带着才对。”
  纪凌这才注意到,虽然都着了青衣,但自己和陆寒江的襟口式样有些不同。
  这宕拓派中显然是分等级,论品色的。
  未曾答话,纪凌忽觉手腕一紧,被陆寒江扣住了脉门。
  陆寒江把住他的脉,脸上阴晴不定,半晌拧了眉道:“虽被封住了,却是好浓的妖气!你到底是什么来路?”
  “我还想知道呢!”
  纪凌抽回手来。
  “实话告诉你,我本在人间活得逍遥,莫名其妙被人拘进了暗华门,一路上人人指着鼻子骂我妖孽。
  “进了这荒山更是作怪,你们那个宗主拉我修道,什么四等五等,什么辈分尊卑,早知道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我压根就不会来!”
  听罢他气鼓鼓的一通话,陆寒江倒笑开了。
  “哦,果然不是修行的卜者,宕拓派开宗立派数百年,除了那谢清漩,你可是第二个外道弟子。”
  纪凌耳朵捉到“谢清漩”三个字,哼了一声:“他是个鬼吧!”
  “哦,你知道他。”
  陆寒江拿鞋尖勾来枯叶,盖住脚边的免骨。
  “他当初上山时可连个鬼都算不上,五年前黎子忌带回来的是一具尸首。”
  纪凌豁然抬头,陆寒江看他瞪圆了眼,刻意卖个关子,不往下说了。
  纪凌看出这人有些小孩心性,顺着他问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  陆寒江得意地点了点头。
  “你可算问对人了,再没哪个比我吏知道这中间的底细的。这话得打黎子忌身上说起,你知道他吧?”
  见纪凌颔首,陆寒江又说了下去:“他跟我们宗主是亲兄弟,可脾气性子却全不一样,不喜清修,最爱吟风弄月,常去人间流连,自打八年前在外头结交了谢清漩,更是终年不见人影。宠物店
  “五年前的冬天,那天我刚好在宗主屋外值夜,天还没亮,他突然套了个车回来,带了谢清漩那个妹妹,扑进来就求宗主救人,宗主气坏了。
  “须知这宕拓岭是玄武王的福地,道行浅些的都进不来,更别说把个尸首弄进来了。可不知道宗主是太疼他弟弟还是怎么着,最后还是替谢清漩作了法。
  “命讨不回了,却保住了元神,又过了半个月,将那两兄妹收进门来,谢清漩这人确有些悟性,兼之师父看得上眼,短短三年就从五等弟子升到了一等。”
  说到此处,陆寒江叹了口气。
  “我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,也就是个二等。你既是宗主看上的,莫跟着我胡混,两三年后说不定又是个人物。”
  他起身拍拍屁股,就要下山。
  纪凌坐在原地,拈了根草叶,冷笑一声。
  “一等又如何,还不是个行尸走肉?”
  陆寒江怔了怔,眯眼笑了。
  “我倒没看出,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。”
  纪凌拂衣而起。
  “我可不是修道来的,你要愿意,我们搭个伴,把这一山的兔子都逮尽了!”
  陆寒江抚掌大笑,说了声:“好!”
  二人一路下山,纪凌忍不住问:“你也是个痛快人,干嘛憋在这里?”
  陆寒江看了他一眼。
  “你可知我年岁?”
 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怎么看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貌,可念及他那句“拔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”,倒又疑惑了。
  陆寒江伸出一根指头。
  “到明天春暖,恰是我一百岁生辰。呵呵,修道自有修道的好,谁不爱长生不老。”
  纪凌暗暗吃惊,脸上却故作不屑。
  “此地这么无聊,便活百岁也没意思。”
  陆寒江哈哈大笑。
  “我贪的不是‘长生’,而是‘不老’,普通人五六十岁已是弯腰曲背,焉能如我撒鹰走狗,享世间快活。”
  说着,拍了拍纪凑的肩膀。
  “难得投缘,我认你这个小兄弟,哪天得了空,教你些小小把戏。”
  说话间,已到了玄武殿的后门。
  两人悄悄掩进门内,陆寒江拿簪子将锁眼重新拨上,道了声:“明日再会。”
  一猫腰,他跨过花栏,抄近道朝正殿跑去。
 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,纪凌背过身来,顺着长廊往前走。
  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,曲径迂回,又兼树丛掩映,花影婆娑,路并个好认,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,才没迷了方向。
  纵是这般,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,也已是日薄西山了。
 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,置几方太湖石,石边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。
  时值春末,翠叶间花蕊堆叠,密密层层开了一树。
  树下立了个人,许是等得久了,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、
  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下坠。昏黄的光影里,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。
  晚风过处,送一脉甜香,中人欲醉。
 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,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,默默端详着他。
  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,略偏了头问:“纪凌?”
  “你怎么来了?”
  听纪凌这么问,那人笑笑。
  “我该问你:怎么走了?”
  “你就为这个来的!”
  纪凌冷哼了一声。
  “这会儿找上门来了,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。”
 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,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颔,抚上那水色的唇。
  “你跑这趟,怕是不情愿吧。其实我成仙人魔又与你何干呢?你不口口声声要除了我的么?嗯,怪只怪你命不好,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。”
  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,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:“你师父把你给我了,对吧?”
  “啪”地,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。
  纪凌一时傻了,他长到二十岁,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,几曾吃过这样的亏。
  等同过味来,心火腾地就上来了,他扬手要打,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,直撞在碧桃树上。
  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,经不得碰,打着旋儿,零落而下。
  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,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,眼帘紧紧合若,跟个死人一样,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。
 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,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。
  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,可看这光景,竟是歪打正着了。
  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,可真扒下他那层画皮,摸着血淋淋的肌骨,倒又不忍了。
  他不由想到那口干坤袋里谢清漩绝望的模样,那一滴清泪,还有将一腔子热血还给自己的疯狂。
  这么想着,他满怀邪火渐渐熄了,胸口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,酸酸涨涨,说不清,道不明。
  纪凌双手捧定了那人一张脸,动了动嘴唇,却又无话可说。
  此时日头滑下了西山,只剩些余晖,小小的庭院便似浸在一坛酒里,浮浮薄薄,到处是琥珀般的颜色。
  指底的肌肤润滑如玉,透一点温腻,纪凌不觉有些恍惚。
  手指沿着谢清漩的脸颊往上爬,抚过挺秀的鼻梁,覆住了扇子般低垂的睫毛,手底好像罩住个蝴蝶,微弱地翕着翅,忽地掌心暖暖地润湿了。
  纪凌“咦”了一声,待要拿开双手,却被谢清漩按住了。
  “不要。”
  纪凌素知这人外柔内刚,却不料到了此时他还要逞强,不愿在自己面前落泪,心里生出几分怜惜。
  他叹了口气,把谢清漩的脑袋按在胸前。
  他低声说:“放心,我不看。”
  谢清漩怔了怔,慢慢地放软了身子。
  纪凌揽住他的背,把他往怀里带。
  六月天气,两人身上都没几层衣服,贴得紧了,彼此的心跳都压在对方胸骨上,虽是各怀心事,却也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。
  半晌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,仰起头来,脸还是煞白的,却不见了泪痕。
  暮色裹一对空落落的眸意外的动人,纪凌心里一荡。
  “你看得到我吗?”
  谢清漩摇了摇头,纪凌不死心,把他的手抓过来,贴在唇上。
  “你作法时不是会开鬼眼么?那时总见过我吧。”
  谢清漩嘴角透出一丝苦笑。
  “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,我看不见,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,都会现出原形,”
  纪凌暗自心惊,却故意笑了问:“哦,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?”
  “你真想听吗?你是一棵鬼藤,藤蔓问俱是淋漓的汁液,放一树紫幽幽的花,一朵朵张牙舞爪,腥臭非常……”
  “够了!”
  纪凌厉喝一声,将谢清漩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。
  “看不见,你总摸得到吧?这才是我。”
  “不过是个皮囊。”
  “你见的也不过是虚相!”
  两人一时默然,这世间的真伪虚实,谁能说得清呢?
  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,剥掉了浮华,下头总是千疮百孔。
  寸人若漂萍,总得信些什么,抓一缕浮根,拿一层画皮哄住别人,也哄住自己,挨过百年,便是一生。
  纪凌从不曾想过这些,此刻念及:心中一片茫然。
  他生在太平盛世,又有父辈的爵位庇荫,凡事都有人尽心竭力地帮着打点。
  日子过得顺滑了,项上那颗人头也就真成了个吃饭的家伙。
  可眼前疑团堆叠,由不得他不想,谢清漩的心意,黎子春的算盘,这一切的一切,他看不透,却又事事关己。
  撂不下,也推不开。
  “你给我句实话。”纪凌说着,把脸深深埋进谢清漩的双掌。
  “你恨我吗?”
  “恨。”
  谢清漩答得意外的快。
  “那为什么还来?你知道……我见了你,总不会放过……”
  纪凌觉着谢清漩的手指挣了一下,却还是柔柔地托着自己的脸孔,他心里更明白了。
  “你师父让你来的?他知道我们的事吧?”
  谢清漩低低地说了个“是”。
  纪凌抬起脸来,见谢清漩咬紧了唇,咬得太狠,都见了血,一把扣住他下颔。
  “你不疼吗?”
  谢清漩叹息一声。
  “我恨我自己。”
  “傻瓜,你是让黎子春卖了!”
  谢清漩拍开纪凌的手。
  “祸事俱都是我惹下的,师父也是没有办法,当然他也看中了你的天分,想纳你到玄武王的座下,来年魔尊更迭,一场恶斗就在眼前,多个人,也总是好的。”
  纪凌冷笑。
  “所以,你就肉身布施?”
  谢清漩淡然一笑,恰似暮色里绽了一朵幽昙。
  “你要是不要?”
  “要!”
  纪凌将他一把抱了起来。
  “为什么不要?”
  话一旦挑明了,这日子也就顺滑了,一天天流水样的消磨过去。
  玄武殿果然是个清修之所,喜怒哀乐,到了此处都淡漠了。
  纪凌原是个爆脾气,稍有不是便要炸的人。可周围的人知道他来头不小,能避则避,能躲则躲,转过脸来又是风轻云淡。纪凌就似对了一堆湿棉花撒气,好没意思,渐渐倒也收敛一些。
  白日里便是打坐念经,可眼见着枝头红肥绿瘦转了绿肥红瘦。
  一场夏雨浇过来,花部落尽了,纪凌跟那本经书还是相逢不相认。
  他打坐总是人在心不在,或者干脆连人都不在,跟陆寒江眉眼一对,便溜去了后山。
  近来这宕拓岭上的飞禽走兽都遭了殃,两个混世魔王聚了头本就够糟,陆寒江又教了纪凌些法术。
  最初纪凌不过能变成个鸦雀,还时时失手,练得熟了,袖子一挥竟能腾出鹰来。
  他变出的鹰与别个不同,刁猛异常,直撵得岭上的免子逃无可逃,恨不能一头撞死在树上,图个干净。
  陆寒江每每对着纪凌的鹰嗟叹不已。
  “你天分甚高,只是一身戾气,成仙人魔,一念之间。”
  起先陆寒江跟纪凌交游还避着人,到了后来,明里暗里都混在一处。
  纪凌有了酒便去找他痛饮,陆寒江跟- 干二等子弟合住一个院落,那些人见纪凌来了,一一个个急急掩门,他俩也落得快活。
  一人占了一个石凳,推杯换蒸,嘻笑怒骂,直闹到夜深更残。
  这些事情,谢清漩自然是知道的,却也不说什么。
  他只要纪凌做天和尚撞天钟,便是天下太平。
  两人各守约定,倒也相安无事。
  纪凌虽跟陆寒江说过自己一路的际遇,可和谢清漩的瓜葛,却是只字没提。
  谢清漩夜夜都来,碧桃甚是乖觉,伺候纪凌用罢晚饭,便躬身告退,从不跟谢清漩打照面。
  纪凌便也明白过来,这分明就是黎子春安排好的。
  谢清漩枕席间柔顺非常,由着纪凌恣兴纵意,
  纪凌日间闲散无聊,此时自不会将他轻轻放过。
  他当初也是个眠花宿柳的行家,又安了心要收服这人,拿出些手段,花样百种,直把谢清漩弄得气喘声促。
  谢清漩不是个轻易肯在人前狂浪的人,但留得一丝神志,总咬着牙隐忍。
  纪凌捏开他的下颔,在他耳旁吹气。
  “叫出来啊……你有个好嗓子,不叫多可惜……”下头就是一轮猛攻。
  谢清漩挨不住,周身战栗,泄出了呻吟,果然销魂荡骨。
  纪凌有心调侃他几句,那声音入了耳,沿着脊椎一路麻了下去,到得股间炸开一天的热火。
  这声色二字,最是磨人,哪里是谁收了谁,不过是两相痴缠。无谓高下,也不分伯仲,拘住了别人,也倒空了自己。
  可纪凌这万般的手腕,也只换得谢清漩一时的心神迷乱。下得床去,他不免又要拿出寡淡的样貌。
  纪凌最烦他那手翻脸的功夫,却无可奈何,只抱得一刻是一刻。
  情事过了,他也把谢清漩拢在怀里,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,不放他走。
  软话纪凌是不肯吐的,眼前的日子更没什么好说,只拣了自个儿幼年的闲话来讲。
  谢清漩由着他掰,并不搭话,纪凌说着说着,便睡过去了。
  他睁开眼,天际泛白,枕边已是空了。
  如此过了月余,那夜纪凌说起儿时王府里过年节,他趁了乱,拿着一支万字攒花的焰火,溜出府门。
  眼看着满街热闹,别的小孩都有父亲领了放花,偏他没人带,他不肯服输,拣了支半灭的香,自己去点。
  花炮又大,人又小,直把一身锦袄炸得焦黑,险些伤了眼。总管闻声赶来,把他抱了回去,跪在地上,一头数落他,一头扇自己嘴巴子。
  这等陈年旧事,纪凌多少年没想过了,此时昏昏沉沉,顺嘴说出,自己倒也笑了。
  谢清漩听了,忽地叹了一声:“你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  纪凌心便是一沉,二十载来,他坐拥了锦绣富贵。
  人对他或羡、或慕、或恨、或妒,却决计不会说出“可怜”二字,这话落在心尖,酸酸软软,一阵发烦,一阵缠绵。
  纪凌压住谢清漩,低声道:“轮不到你说这话。”
  手指游移,他抓紧了那人的腰,再也放不开了。
  入了季夏,雨水日增,却都是短脚雨。
  后半夜还是电闪雷鸣,到了清晨,不单雨止了,云层里还透出些熹微的光芒。
  碧桃向窗外张了张。
  “又是个晴天呢。”
  说着,碧桃拿袖子往桌上一拂,变出几碟精致的小菜。
  细骨瓷碗里盛的是纪凌最喜欢的碧玉粥,纪凌拈起筷子,尝了尝盘子里的小菜。
  今天的菜色又翻了花样,却还是那么对胃口。
  他点点头,问碧桃:“这菜怎么变出来的?你教教我。”
  碧桃摇头。
  “准备饭菜是粗贱的法术,王爷学它做什么。”
  纪凌拍下筷子。
  “什么修炼,简直闷得死人,整天除了念经还是念经,真能念出个长生不老、法力无边?还不得我抓人自己学!”
  看纪凌气鼓鼓的样子,碧桃倒笑了:“念经是为了平心静气,神思定了,才好往上修为,王爷心思浮躁……”
  纪凌听了,冷哼一声。
  “哪有那么麻烦?我早学了两手戏法。”
  说着他拿起根筷子往上一抛,那筷子到得空中翻作条带翅的银鱼,掉下来,砸在桌上“啪啦啦”乱跳。
  见碧桃瞪圆了双眼,纪凌这才得意洋洋笼住那鱼,待挪开手掌,又变回了一根牙骨筷。
  “这是我们宕拓派的法术,但是……”碧桃叹了口气,“王爷,以你的天分,这点法术只是皮毛,要想‘法力无边’,还是得走正道。”
  纪凌最烦“正道”这类的话,当下挑了眉问:“如何才是正道?得念多久的经?”
  推开碗盏,他早饭也不吃了。
  一掀帐子,他躺回了床上,拿个背对了碧桃。
  “哼,还不是得看黎子春的脸色!我可不会求人,今儿个我不去大殿了!”
  碧桃见这主子又犯了脾气,挨到床前,好言相劝,说了半天纪凌也不应声。
  碧桃到底是个孩子,憋不住话,冲口而出:“宗主早指派了人教你,王爷啊!
  但凡你正正经经修行个两日,他早教了你……“
  纪凌心底一亮,豁然转身,坐了起来。
  “他是谁?”
  碧桃自觉失言,呆愣愣掩住了嘴,纪凌一把抓住他那只手。
  “是谢清漩吧?”
  碧桃垂下眼帘。
  “王爷既然明白,就不要问了。”
  纪凌想着心事,捉着碧桃的手忘了放下。
  黎子春嘴里的照应原来还有这层意思,谢清漩俨然是自己的师父了,他该教他法术。
  然而谢清漩跟他日日相见,夜夜春宵,这件事却一个字都没提过。
  他还是恨自己吧?所以才有所保留?
  说不定不止这些,还有更深的谋算,那样- 个寡淡温和的人,真要狠毒起来却又是另一番模样……
  纪凌心念杂陈,不觉间指头就贯了力,直把碧桃的手当了谢清漩的往死里捏去。
  那孩子低声呼痛,纪凑才回过味来,撒了手。
  碧桃黑油油的眼睛往纪凌脸上扫了一圈,犹犹豫豫开了口:“王爷别怪谢公子,他为人最是清正,不枉私情,他不教你,是因为时候不到。”
  纪凌笑笑。
  “为人清正?他跟我是什么关系,你——该知道吧?”
  碧桃霎时红了脸,纪凌眯起眼来。
  “果然,你每夜出去都是避他,你家宗主想得还真是周到。”
  碧桃急了,“咕咚”一声跪了下来,仰着头看住纪凌。
  “碧桃多口了。王爷切莫多心,宗主和谢公子都是为了王爷好。我说错了话,愿受责罚。”
  纪凌看着碧桃,平日里那么七窍玲珑的一个孩子此时失了人色,眼里含了一包泪。
  纪凌不忍之余,起了几分怜惜,挥了挥手。
  “罚什么罚?没事。”
  碧桃苦笑。
  “谢王爷宽容,可碧桃漏了话,宗主那里我自会去请罪。”
  “没事跑去讨什么打?我不说,谁会知道,他黎子春还有顺风耳不成。”
  纪凌说着腾地起身,走到几案前抄起了经书,临出门,回头看了眼碧桃。
  “刚才的事,我全当不知道。晚上我要吃黄河鲤,知道了吗?”
  碧桃点点头,刚要笑,眼泪先下来了。
  傍晚时分又下了层阵头雨,好在玄武殿内多的是长廊,纪凌一路回来,也没怎么淋湿。
  到了偏殿前,不等他推,碧桃已笑盈盈地拉开了门,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。
  纪凌朝里一看,桌上正中,那热气腾腾的不是黄河肥鲤又是什么?
  碧桃伺候纪凌落了坐,神情间比往日更多了分亲近。
  纪凌自幼呼奴使婢,早被人捧惯了。
  但他性子骄横,治下又严苛,底下人见了他一个个胆颤心惊,纵然笑着,那笑容也是僵硬的,怎及碧桃的天真自然?
  纪凌不由暗叹,这人心也是要用人心去换的。
  若是无心,千金难买,若是有心,却也来得容易。
  只是有那么个人,自己明明动了心思,却不知该怎么对他,也不知那人到底想些什么,手足无措问,越弄越尴尬。
  人是抓在手里,心却半分都挽不回来。
  想到这里,他手里的象牙筷子沉甸甸的举不起来了。
  碧桃见他脸色不好,忙帮着布菜,嘴里说道:“鱼是趁热吃的好。”
  他细细剔去了刺,把鱼肉送到纪凌碗中。
  纪凌不好拂他的意,尝了一口,鲜嫩肥滑。
  他本就饿了,此时馋虫爬上来,胃口一开,眉头也就开了。
  碧桃看他吃得香,笑咪咪立在一边。
  纪凌叫他坐下,他推脱再三,总算挨着凳子边坐了。
  纪凌让他跟着一起吃饭,碧桃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。
  吃完了饭,碧桃收了桌上的残局,纪凌好奇心又上来了,要碧桃教他变吃的。
  碧桃绕不过他,只好实言以告:“各人天资不同,能使的法术也不相同。实话告诉王爷,此地的童子都不是人,俱是得了天地精华的草木,属妖道,我们变不出飞禽走兽,却能司掌衣食。
  “门中弟子都是卜者,法力远高于我们,能召飞禽走兽,却变不出衣食。王爷是卜者,自然不能用我们的小伎俩。”
  纪凌听了哈哈大笑,也不说破,只催着碧桃告诉他心法。
  碧桃哪知底细,只道便是说了,他也不能使的,就说了个变杯碟的方儿。
  纪凌心真默念了一遍,伸手在桌上一按,手底就变出了个细瓷碗来,把碧桃惊得目瞪口呆。
  纪凌这才告诉他自己本是藤妖,至于他怎么遇的谢清漩,怎么入的暗华门,怎么到的宕拓岭,自是绝口不提。
  可单这样一句剖白,碧桃却觉着重有千钧。
  他一个童子,拿什么回报纪凌的信任,不外乎将那些小小的法术一一道来。
  这些法术说来寻常,不过变些瓜果点心,却也是他百年修行,一生所学。
  纪凌念经不行,记这些心诀却如有神助,转眼在肚子里滚了个烂熟,想试试身手,一时间又不知该变些什么。
  碧桃便说:“想不出便不用想了,只闭上眼,一味施法,变出的便会是你心心念念,终身不忘的一件吃食。”
  纪凌觉着有趣,合上眼帘,双掌贯力,一股细细的热意自丹田而出,瞬间经由血脉直达掌心。
  只听碧桃“呀”了一声,纪凌知道这法是作完了,收了双掌一看,不由呆住了。
  他总以为变出的该是道自己心爱的菜肴,说不定便是那黄河鲤。
  可桌上躺着的却分明是一个果子。
  那果子生得奇异,非梨非桃,芬芳扑鼻。
  碧桃拿起果子打量。
  “哦,这是树仙洞中的珍果啊,世上难得一见,王爷吃过?”
  纪凌摇了摇头,这种果子,他见过,却没吃过。
  这是谢清漩不经意的温柔,纪凌早把它抛在了树仙洞中,却没想到孽种入心,暗自滋长,纠心结肺,兜头盖脸,哪曾抛闪得开?

  (11)
  碧桃走后,纪凌坐在桌边,拿了根竹签子,边挑灯花,边等谢清漩。
  眼前的灯火活泼娇小,似一朵橘红的花儿,仿佛只消他伸出手去,便可轻轻摘下。
  然而纪凌明白,这花是烫的,若要去采,只是平白灼伤了自己,即便他肯受这个苦,也抓不到什么。
  火本无形,它是一团气、一缕魂,那点热、那点娇,都是捉摸不定的。
  一阵风过,说不定便熄了,直把人抛在暗地里兀自惨澹。
  等了半天,也不见谢清漩来,纪凌有些乏了,枕着胳膊沉沉睡去。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觉得有人在推自己,他猛地抬头,迷蒙的双眼亮一下,又暗下去:“怎么是你?”
  碧桃挪开早已熄灭的灯盏,他身后的窗棂间透出苍白的曙色。
  天快要亮了,昨夜谢清漩竟是失了约。
  憋了一肚子气,纪凌早饭也不肯吃,洗漱已毕,袍子一撩就出了门,直奔大殿。
  今天他到得早了,玄武殿里还没几个弟子,正簇着一堆说话。
  他们见他来了,俱是一惊,纪凌也不理会他们,虎着脸拣个蒲团坐下,又过了一会儿,身边脚步错落,弟子们陆续都到了。
  陆寒江是最后一个溜进来的,见着纪凌,跑过来挨着他坐下。
  陆寒江挤眼笑笑:“今天你比我早?”
  纪凌没心思答话,紧盯着大殿门口。
  磬声响过,黎子忌匆匆走进,点了前排一名一等弟子上去领众人念经,被指到的那人强压着满腹自得,施施然在神像前坐定了,掏出经书,正想正宗上的弟弟跟前卖弄一番,哪知书还没翻开,黎子忌已匆匆走出大殿。
  纪凌见黎子忌走了,腾地站起身来,他这时机实在选得不巧,那个一等弟子心里正不舒服着,又见他跳起来,只当他闹事,心想若是放任不管,以后拿什么服众,挨了这么些年,好容易有机会坐上上位,还能让这小子坏了事?
  他抓过戒尺在铜磬上一敲,声惊四座。
  “纪凌,你干什么?还不坐回去!”
  纪凌不跟他争论已是给足了面子,哪里会去理他,转身就朝殿门口走去。
  那一等弟子脸上挂不住,袖子一甩,掷出了戒尺,但听“呀”的一声怪叫,那戒尺变了只秃鹭,铁翅忽扇,直扑纪凌后背。
  纪凌不及回头,身后起一股疾风,随着一阵惨叫,几片沾了血的鸟毛飘飘匆匆落到面前,他拧过身去,正见一只给卷光了毛的秃鹭硬邦邦地砸上地面,“呛啷啷”一声,化作了柄戒尺。
  再看座中,陆寒江长身独立,眼光跟纪凌碰上,这才得意洋洋收回了双掌。
  那个一等弟子气得拍案而起。
  “陆寒江!你竟敢在玄武神殿用疾风掌!”
  “你堂堂一等弟子,用法术偷袭个五等师弟,还有脸教训我?你这州官敢放火,我这百姓就敢点你天灯!”
  说着陆寒江排众而出,推了纪凌的背说:“走,走,走,跟这种烂了心肺的人念经,嘴上怕是得长疮。”
  几句话直把那个一等弟子咽得面皮紫涨,嘴唇发抖,顾不得身分就要往前扑,下头一班弟子将他团团抱住。
  众人齐声劝他:“陆寒江就是个疯子,跟这等化外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?待会儿禀明了宗主,自有他好看!”
  趁这边乱作一堆,纪凌和陆寒江两个已到了殿外。
  纪凌有些担心,不由拧紧了眉头,“你不会有事吧?”
  陆寒江拍拍他的肩膀,“我可不是为你,只看不得那等小人嘴脸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  他越是这么说,纪凌越是不安了。
  陆寒江哈哈一笑:“你有事快走,我先去后山打两只兔子垫垫肚子。”说着就要走,纪凌一把拉住了他,踌躇一会儿方问:“谢清漩住在哪里?”
  陆寒江看他脸色微妙,几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下了肚子。
  指明了谢清漩住的庭院,他叹息一声,转身离去。
  纪凌没想到谢清漩居然跟黎子春住在同一个院落中,他依照陆寒江所指,沿着长廊一路往东,跨过月洞门,进到那个小院,行经鸟木水榭,绕过一池碧水,到了南边的一溜厢房跟前。
  这房子也是乌木所筑,一排共有四间,顶上盖了层乌瓦,衬一带粉墙,环满目绿荫,朴素里倒透出些雅致。
  最西头的那间屋子房门开着,单下了层帘拢,只听里头“匡啷”一声,不知砸了什么东西。
  “太苦了,我不要喝!”屋真传出一个女声,语带娇嗔,纪凌认得,这是小汐的声音,他到宕拓岭算算也有一个多月了,始终没见着这个丫头,原来她住在这里。
  屋子里静下来,忽地小汐惊呼:“哥!你干嘛?”
  纪凌听了,心悸莫名,几步冲到门前。
  那帘子是篾竹编的,他透过竹条间的细缝,屋中的情形能看个大概。
  只见碧纱窗下,摆了个贵妃榻,小汐躺在上头,榻前的地上淋漓着一滩褐色的汁液,白色的碎瓷散布其间,谢清漩正俯身收拾残迹。
  碎片利如刀口,他又看不见,许是割了手,把个小汐心疼得什么似的,攥住他的手,声音里带了哭腔,“留着让童子打扫就好……你看,都流血了。”
  她睫毛一扬,泪珠子“啪嗒、吧嗒”地掉在谢清漩手上。
  谢清漩笑笑,摸索捧住她的小脸,帮她拭泪,“哭什么,不过是小伤……倒是你,硬要坐在风口里,还不肯吃药,晚上又要发烧了。”
  小汐把他那只手按在自己脸上:“如果不是这样,你能整日整夜照看我吗?
  哥,我觉得你变了,你回来以后,就不一样了,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,说话也心不在焉的,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呢?“
  谢清漩矢口否认:“你多心了。”
  小汐点住他的唇:“你瞒得过天下人,瞒不过我,知道吗?你说谎的时候,这里……”她的指头沿着他的鼻梁往上滑,落在眉心:“会皱起来……哥,你最不会撒谎了。”
  谢清漩轻轻叹了口气,把她的小手纳入双掌之中。
  “小汐,我很累,可我更担心你。你伤了心脉,若不爱惜自己,落了病根,再有灵丹妙药,也是枉然。”
  “哥,你不会抛下我吧?”
  “傻话。”
  “这就好。”小汐说着放软了身子,依进谢清漩怀里。“……哥,你答应过的,你会一直陪着我,对吧?”
  谢清漩“嗯”了一声。
  纪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“啪”地一摔门帘,径直走了进去。
  小汐拾起脸来,见是纪凌,蹙起眉尖,漆黑的眸子满含敌意。
  谢清漩问了句:“是谁?”却没等到回答。
  小汐一味攥紧了他的胳膊,也不说话。
  谢清漩心里便有些明白,叹息一声:“是纪凌吗?”
  “是啊!不是王爷又是哪个?”
  小汐粉面一扬,冲着纪凌就发话了,“不过,这可不是您家王府,进屋前记得敲个门!”
  纪凌一口气从昨夜憋到今早,再得了她这句话,无异于火上浇油。
  他正要发作,谢清漩转过脸来:“你等一下,我们到外面说话。”说着,摸过条薄薄的锦被给小汐盖奸,说了句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
  小汐抓着他不放,他淡淡笑着,拍了拍她的手背,小汐这才一点一点松了手。
  那谢清漩到底是个盲人,周遭再是熟悉,行止之间也比常人慢了许多。
  纪凌等得不耐烦,好容易等他磨到了跟前,一拧身,挑了帘子往外就跨,那竹帘没长眼,又有些分量,不偏不倚刚好摔在谢清漩脸上。
  谢清漩按住鼻梁不作声,纪凌觉得不对,回头一看急了,托住他下颚,连声问:“怎么了?”
 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,只说:“还好。”
  纪凌搀着谢清漩过了门槛,外头一轮白日高悬半空。
  纪凌细细打量谢清漩,只见他鼻粱上赫然现出- 道红痕,隐隐泛着紫色,他肤色如玉,衬得那伤痕格外刺眼。
  纪凌有些过意不去,讪讪地说:“我没留意。”
  谢清漩也不答话,轻轻自他手里挣出了胳膊,沿着池边的碎石路朝前走去,眼看离厢房越来越远,再隔着几丛烟柳,几乎瞧不见了,谢清漩还一味往前蹭。
  纪凌心火又上来了,一把拉住他,“这么怕她看见!你可真是个好哥哥!”
  谢清漩一双空蒙蒙的眸子落在他脸上,声音淡漠,“这两日小汐病得厉害,我得照顾她。”
  “她病了?什么病?只怕是相思病吧!”
  纪凌恨得牙痒,将谢清漩狠狠按在一棵柳树上,指了他的脸喝道:“哪有你们这样的兄妹,你还顾不顾人伦?”
  纪凌这一腔怒意泼过来,谢清漩反笑了,“人伦?你仗势欺人,连男人都不放过,现在倒说起人伦来了。”
  纪凌一拳挥出,却生生砸在树干上,许是擦破了皮,指节生疼,但那细细的疼痛盖不过心中的惊惶。
  他对他,竟是下不了手,纵然他说了这样的话,他还是下不了手。二十年来,纪凌过惯了拿人撒气的日子,从今后竟是要甘苦自咽了么?
  谢清漩看不到纪凌脸上的阴晴变化,更不知他心里这番计较,只闭了眼,靠在树上,低低地说:“我和小汐,不如你所想象的那般龌龊,你信也好,不信也罢,都由你了。等她好些了我自会去找你,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要忘记。”
  谢清漩说着去推纪凌摁在自己肩头的手,纪凌自然不肯放他,一味将他困在身前。
  灼热的呼吸吹上耳垂,谢清漩以为纪凌又来了劲,不料他只把脸默默埋进了他的肩窝,便一动不动了。
  和风轻送,长长的柳条披拂过来,将两人笼进个翠绿的世界。
  世事纷杂,兰因絮果,纠结不清,浮生碌碌,这片刻的清净倒是难能可贵。
  “有人!”
  谢清漩身子忽地一震,纪凌侧耳倾听,这才发觉背后脚步声响,真是有人来了,心下怏怏,却也不得不撒手。
  两人刚分开,- 柄洒金折扇拨开了柳条。
  来人玉面锦衣,丰神傻逸,不是黎子忌又是哪个?
  黎子忌见了纪凌,眉头立时攒到一块儿。
  他走过来,扶住谢清漩:“小汐让我来找你,快走吧!”说着,拉了人便走,直把纪凌当成了空气一般。
  纪凌哪里肯放人?扯住谢清漩另一只胳膊:“我有话说!”
  两人僵持不下,谁都不肯放手,虽说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了,却闹得跟顽童争食一般。谢清漩夹在当中左右不是,未曾应声,黎子忌却举起扇子,对着纪凌的手就敲了下去:“他没话跟你说!”
  黎子忌这一下敲的说轻不轻,说重不重,却把纪凌的心火敲出来了。
  自打跟黎子忌见面起,纪凌就没少受他的气,再添上这一敲,新仇旧怨全众到了一处,登时就炸了。
  纪凌自小斗惯了狠,身手并不差。
  他胳膊一拾,攥住黎子忌的扇子往怀里一带,两人甩开谢清漩,扭到了一处。
  若是比法力,十个纪凌也未必是黎子忌的对手。
  可法术的施展也讲个运气凝神,眼下两人拧成一团,如蒙童打架,黎子忌空有满身的法力,一时间也使不开来,反吃了不少拳脚。
  谢清漩看不见,可听他们气咻咻的,也知道要糟。他耳力甚好,循声自背后抱住了纪凌,一迭声地让他放手。
  纪凌正占着上风,不想搭理他,却听谢清漩急切间进出一声“纪凌”,似劝似戒,含几分亲昵,纪凌心里无端一荡,一把将黎子忌推出几尺开外。
  他恨声道:“今天这事就算了!”
  纪凌这头收了手,黎子忌却不算了,扎住了马步,屏息敛气,锦袖翻飞,霎时变出只鹰来,那鹰铺开了翅子,圆睁金眼,冲着纪凌的面门直扑而去。
  纪凌虽学了些法术,但从未以此临敌,一时间失了应对。
  倒是谢清漩听到疾风破空,抱着纪凌身子一转,护住了他,随手拽下把柳条,劈空掷去,那枝条到了空中彼此盘结,织成一帐网来,将黎子忌的鹰挡在半空。
  “小漩,你竟帮着他!”黎子忌气得声音都抖。
  纪凌得意之下,便有些忘形,又存了几分卖弄的心思,转过身来,揽住谢清漩的肩头,光天化日之下,就要把人往自己怀里带。
  谢清漩恨他轻薄,照着他身上就是一脚,纪凌吃痛不过,这才放了手。
  再说黎子忌那只鹰,那真是喙尖爪利,刚猛非常。
  谢清漩无意折损它,那柳条网不过是个权宜之计,经不得几番抓挠,便四散纷飞。
  眼见那鹰又扑下来了,纪凌不等谢清漩应对,轻笑了声:“看我的。”
  言毕,他气升丹田,力贯双掌,右手一扬,一只火眼乌羽的雄鹰霎时直腾九霄,
  这鹰个头并不大,但一身戾气,日光下,漆黑的羽毛闪着圈紫色的光彩,妖异非常。
  两只鹰在半空便撞在了一起,咬作一团,顿时钩爪相扣,羽翼翻腾,斗了个热闹。
  谢清漩听声音不对,一把攥住了纪凌的胳膊,“是鹰吗?你怎么会召鹰?”
  纪凌冷哼一声:“你不教我,我就不会了么?”
  谢清漩听了,脸色都变了,放声高呼:“都把鹰收回去!”
  谢清漩平日说话温言悦色的,纪凌从没见他急成过这样,有心听他一句。
  可那两只鹰打作了一片,正是难分难舍,再看黎子忌咬了个唇,恨恨盯住空中,直把谢清漩的话当了耳旁风。
  纪凌拧脾气上来了,也不去理他。
  谢清漩知道两人真耗上了,也急了,二话不说,一撩青袍,“哧”地撕下一大截来,双手一甩。
  袍子借了风势,飘飘浮浮朝两只鹰兜过去,眼见着快到跟前了,只听空中“嗷”地一声悲鸣。
  原来纪凌那只鹰竟把尖喙生生钉人了金眼鹰的后背,那畜生尝了血腥,越加振奋,利爪踢蹬,直把对手自空中掀了下去。
  谢清漩听了这响动,脸上没了人色,双手指大。
  那袍子顺他的手势,飘到金眼鹰身下,托住那周身是血,濒临死境的生灵,慢慢悠悠落到谢清漩怀里。
  纪凌首战告捷,右臂一挥,得意洋洋地将火眼鹰收回了袖底,待要讥笑黎子忌几句,只见那人脸色泛青,身子一晃,一头栽倒在地上。
  再看谢清漩跪在地上,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,只用沾满血污的双手,摸索着帮金眼鹰压住伤口,他水色的唇不停地颤抖。
  纪凌有些怕了,挨到谢清漩身旁,问他:“黎子忌怎么了?像是昏过去了。”
  谢清漩狠狠闭了闭眼,深吸一口气,“快去大殿请我师父……”
  纪凌一时没反应过来,谢清漩猛地抬头。
  他厉声喝道:“听不懂吗?请我师父来啊!……鹰是卜者的元神,鹰亡人亡……
  你害死他了!“
  时近正午,赤日炎炎,蝉声鼓噪。
  空气里像是掺了硫磺,稍稍动作便能擦出花火。
  玄武殿二层的露台上跪了个童子,头上顶着个碗。
  日头实在太毒,直晒得碗里的水都快起白烟了。那孩子的夹眼便似水里捞出的一般,脸涨得通红,眼珠子都不活络了。
  他却兀自咬紧了牙关,静静跪着,哼都不敢哼上一声。
  三尺开外的廊檐下垂着一道乌玉珠帘,将殿内殿外隔成两个世界。
  大殿正中摆了张榧木棋盘,棋盘这头的玄武王依旧是一身黑衣,益发衬得肌肤似雪,他生得极是端丽,漆黑的眸子似两汪寒水,单是瞄上一眼,都叫人遍体生凉。
  此刻他蹙紧了秀眉,手探在棋盒里,一味沉吟。
  棋盘对面的黎子春拈了粒白子,微微笑着等着他长考。
  忽地玄武王眼里闪过一道精光,食中二指挟起粒黑子,“啪”地拍落。
  黎十春见状,哈哈一笑,投子于案,“还是给你看出来了,一招之失,满盘皆损,大龙被绞,我认输。”
  玄武王抬起眼来,幽幽望定了他,衣袖挥处,黑子白子零落了一地,“这个破绽卖得可不够高明。”
  黎子春闻言淡淡一笑:“瞒不过你了……看来,这精进的不单是棋艺了。”
  玄武王冷哼一声,推开棋盒,“这样算什么?处心积虑下排布了半天,又拱手把胜局送到我跟前,你输得没意思,我赢得更没意思。”
  黎子春从地上拾起把黑子,纳入玄武王手边的棋盒,低低地递上一句话:“我要给你的,岂止是一局棋?”
  不等玄武王回应,黎子春直起身子,瞧着珠帘外那个童子,笑着说:“棋都下完了,这糊涂虫也算是挨够罚了,把他召进来吧!”
  “没用的东西,拿个棋盒都会打了。”玄武王说着抬了抬手,一旁侍立的童子赶忙递过一个白玉杯,碧绿的茶汤清凉沁人。
  玄武王呷了口茶,微抬眼帘,“算了……随你处置吧!”
  黎子春得了这句话,道了个“是”字,起身走到外头,拿掉童子头上的碗盏,又亲自将他扶了起来。
  那孩子看着他,眼泪都要滚下来了,正颤着唇要道谢呢,通往露台的乌玉台阶上“蹬、蹬、蹬”一阵急响。
  黎子春举目一看,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的,不是别个,正是纪凌。
  纪凌见着黎子春,立马冲了过来,一把扯住他的袖子。
  黎子春看他慌成这样,知道是出了事了,按住他的胳膊,“慢慢说……”
  纪凌重重摇头,“黎子忌不行了,你快跟我来!”
  黎子春淡定若水的一张脸霎时变了颜色。

  (12)
  等黎子春赶到别院,谢清漩已帮黎子忌的鹰止住了血,可无论是黎子忌的鹰还是他这个人都没了动静,急得谢清漩额角都跳出了青筋。
  黎子春毕竟是黎子春,急也是急的,真看到了面如金纸的弟弟,反倒镇静了下来。
  他自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青花细瓷瓶,倒出粒丹丸,掰开黎子忌的嘴,塞到他舌根底下,回头吩咐纪凌:“搀着清漩,跟我来!”
  四人刚跑到半路上,玄武王已派了童子来接人了。
  只见那四个童子各抖出一根绫罗,赤、紫、黄、绿,四色交织,转眼化了条虹霓。
  四个童子攀上虹身,两前两后控住了这带虹。黎子春抱着弟弟一跃而上,纪凌也扶着谢清漩立了上去,只听“嗖”的一声,长虹有如蛟龙出海,破空而去,须臾之间便落到了玄武殿二楼的平台上。
  “救救子忌!”不等童子撩开那道乌玉珠帘,黎子春已抱着弟弟扑了进去,一下子跪倒在玄武王脚下:“霜!
  救救子忌!“
  玄武王仰起冷若霜华的一张脸,冲着谢清漩招了招手,“清漩,把子忌的鹰给我!”
  谢清漩听到这话,跌跌撞撞地往前急行几步,“咕咚”一声双膝跪倒,低垂了颈项,高高托起那浴血的鹰,奉到玄武上的面前。
  玄武王伸出两根玉白的指头,掰开鹰眼看了看,把手移到了谢清漩头顶,轻轻按着,叹息一声:“你还真是个惹事的根苗。”
  谢清漩自然不敢接口,那玄武王回过身去,走到窗前的长几边,拂夹坐下,手指抚过案上的瑶琴,随口吩咐身后的童子:“焚生字香。”
  两个童子闻言,面面相觑,都傻在那里。
  玄武王手指一收,“铮”地一声扯断了琴弦,“都聋了吗?”
  黎子春见状,将昏迷的弟弟轻轻放在地上,膝行至玄武王座前,“非要用冥升大法吗?”
  玄武王眼皮一抬,淡淡瞟了他一眼:“你说呢?”
  黎子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双手捺到案前,急着说:“冥升大法太耗神力,一旦行法,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将养不好,明年开春便是魔尊更迭的日子,一场恶斗就在眼前,你……”
  玄武王玉手一挥,截断了他的话头:“这么说来,我别管子忌,由他自生自灭喽!”
  见黎子春怔在那里,他微微一笑:“今日这香,你来点罢。”
  撤去瑶琴,童子们在几案上铺了层锦缎,从谢清漩的手中接过鹰来,小心翼翼地放到上头。
  黎子春亲自请来了生字香,恭恭敬敬地将一个乌五香炉置于案上。
  纪凌听他们说得玄虚,只道这生字香是怎么样的神物,及至此时才看清了。
  那炉中插的也不过就是三支棒香,形状式样毫无特殊之处,只是那香的颜色非黄非黑,而是象牙白,炉中的香灰反倒是泼墨般的浓黑。
  三支香的顶端都有些焦痕,显然是用过的东西。
  童子点起根线香,交到黎子春手中。
  黎子春接过来,对着乌玉香炉叩拜再三,将三支生字香一一点燃。
  随着袅娜的白烟,大殿里浮起一股子暗香,说它像檀木吧,比檀木多了分雍容;说它是龙涎吧,龙涎又不及上它的清雅。
  纪凌正在那里闭目品香呢!忽然觉着周遭静得出奇,抬眼一看,不由愣了。
  除了他和昏迷的黎子忌之外,大殿里的人全对着玄武王跪伏了下去。
  缭绕的香烟之后,玄武上盘坐案前,两手搁于膝头,掌心朝上,吐气如兰,渐渐地,他周身笼上一层荧荧的异彩,肌肤由瓷白转作玉色,最后竟成了透明,却也不见肌骨,整个人浑似用水晶琢成的一般,说不出的丰神俊秀,剔透玲珑。
  纪凌不由看呆了,忽见那玄武王缓缓举起了双掌,与此同时两股轻烟白他掌心升起,说来也奇,这烟升起一截子,便凝在了空中,细细看去,竟是结作灵芝模样的两朵祥云。
  玄武王合拢双手交于胸前,口中清啸一声,对着案间的鹰猛然击落双掌。
  掌底的那对祥云一擦着鹰身,霎时散作片银晃晃的迷雾,将那只鹰团团裹定。
  玄武王收拢双掌,回复到打坐的模样,嘴唇翕张,颂起了经文,伏着的众人听到了,连忙跟着诵念,殿内一片嗡嗡嘤嘤,不像在救命,倒像是做起了法事。
  纪凌正觉着没趣,忽地,案上的鹰扑了扑翅子,竟似回过了魂来。
  玄武王听见响动却不曾拾一下妙目,口中依旧飞快地诵念着经文,单单伸过右手按住那鹰,拇指、小指轻轻抬起,笼着鹰的银雾霎时聚拢到他指底,汇成了一缕白烟。
  只见他玉手一转,将烟拍入鹰背。
  那鹰“嗷”的一声,腾到了半空,铁翅忽闪,羽毛上的血珠纷落而下,有一滴正掉在玄武王的唇上,于万里冰雪间映一点猩红,万般的迷人,万般的诡异。
  玄武王也不理那血点,右臂一拾,于半空中生生擒住了苍鹰。
  他五指贯力,嘴里念了个“收”字,那鹰立时化作一道金光,“嗖”地一声,朝着地下的黎子忌就去了。
  说时迟,那时快,眼见着金光没入黎子忌的额头,黎子春飞扑到案前,袖子一挥,将三支香齐齐熄灭。
  风过珠帘,大殿中香烟渐渐消散。
  玄武王收敛了心神,水晶般的肌肤透出些肉色,渐次回复至瓷白。
  他睁开眼来,又是那个单薄俊秀的少年了。
  此时,两个童子已赶到了黎子忌身旁,一左一右扶起了他,探过鼻息,笑着禀报:“公子缓过来了!”
  黎子春闻言长吁了一口气,再次拜倒,“多谢我王,此恩此德,子春永世难报。”整理
  玄武王轻舒秀眉,“说这些干嘛,都起来罢。我乏了,你们先回去,晚上过来,我要问话。”说着起身朝内殿走去。
  黎子春也站了起来,跟着他走了两步。
  玄武王回过头来,淡淡地瞥了他一眼:“还有事吗?”
  黎子春摇了摇头,走近前去,伸出手,轻轻按上他的嘴唇,玄武王也是一愣。
  却见黎子春微笑着扬起手来,指尖染着一抹猩红,“帮你擦了……沾到鹰血了。”
  为免黎子忌受那颠簸之苦,玄武王又遣了先前几个童子,驾着虹霓,把四人送回了别院。
  眼看长虹伏在了南边的厢房前,纪凌忽然明白过来,这一溜四间房子住的,不就是黎谢两家四口么?谢清漩与黎氏兄弟的交情可见一斑,哪是同门或者师徒这么简单?只怕是另行名堂。
  纪凌越想心里越乱,跨下虹霓,低了头跟着前面的人疾行。脚下绊到了门槛,他才觉着不对,一抬头,眼前立了个妙童。
  纪凌认得,这孩子叫做紫柯,跟碧桃原是一对,也是服侍黎子春的。
  自己恍惚间竟是跟到黎子春的卧室来了,纪凌一时间倒有些尴尬,紫柯却是大方,说了句:“王爷进来吧!”
  进到屋中,里间的乌木床上已然铺好了锦被,黎子春小心翼翼地把黎子忌安顿在床卜,谢清漩看不见,自然是帮不上手,却也循着声音,紧紧跟在他旁边。
  黎子春掏出块帕子,轻轻替黎子忌拭去了额头的污汗。
  黎子忌人还昏沉着,所幸吐息已稳,脸色也不似先前那般蜡黄,双颊渐渐有了血色。
  眼见弟弟没了大碍,黎子春长吁一口气,放下碧纱帐,在床边的瓷凳上坐定了身子。
  紫柯见他神色疲惫,赶忙奉上一杯清茶,黎子春却挥了挥手,示意他退下。
  紫柯掩上门出去了,纪凌总以为黎子春要说些什么,哪知他闭了双目,半天都没开金口,屋子里静得叫人难耐。
  忽听“咕咚”一声,谢清漩跪了下来。
  黎子春闻声,微抬眼帘:“这是怎么了?”
  谢清漩也不接口,一味垂着脑袋,额头都磕到了地面。
  黎产春轻叹一声,方道:“说吧!怎么会弄成这样。”
  谢清漩得了这句,便伏在黎子春脚下,将早间的情形一一道来。
  他在黎子春面前似是跪惯了,神色间既不见屈辱也没有半分怨怼,纪凌看了却是浑身难受。
  今天这事要算错处,黎子忌占了八分,再有两分也是纪凌的,怎么都算不到谢清漩头上,可怎么挨骂下跪的都是他呢?
  纪凌有心拖他起来,却又恨他那个低伏恭敬的样子。
  这人对自己从来是面软心不软,怎么到了黎子春跟前,就由里到外都透着乖觉呢?
  纪凌越想越气,刚要一走了之,却被黎子春叫住了。
  “王爷,请过来一下。”
  纪凌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,黎子春若待他恶声恶气的,他早摔了门帘走人。可他一眼横过去,却碰上双柔和的眼睛,七分烦闷去了三分。
  脸还是绷着,人却走到了黎子春跟前。
  “让我看看脉象。”黎子舂说着轻轻握住了纪凌的手腕,纪凌一挣,黎子春便放了手,微微笑道:“王爷放心,只是把脉。”
  纪凌略一犹豫,到底把手交给了他。
  半晌黎子春放开了纪凌的手,对脚边的谢清漩说:“不关你的事,起来吧!”
  纪凌听得一头雾水,却见黎子春击了两下手掌,身后“吱呀”一响。他回头看去,紫柯已立在了门边。
  “紫柯,送谢清漩公子回房。”黎子春看定了纪凌,“天不早了,王爷回去歇息- 下,用过晚饭请到玄武殿来。”
  出了门,纪凌胳膊一拾,拦住了谢清漩。
  紫柯微蹙了眉头:“谢公子劳累了,王爷有什么话,日后再说吧!”
  纪凌哪会理他,攥住谢清漩的手,将人拉了过来,
  谢清漩也不挣扎,只低低叹了口气:“闯了这么大的祸,还不安生?”
  纪凌一轩长眉:“黎子忌又没死……”
  “呵。”谢清漩冷笑:“你见到那生字香了吧?一场法事下来,那香烧去多少?”
  “也就是个五分之一吧!”
  “也就是个五分之一?好大的口气,生字香是玄武王的命香,你须知这其中厉害。”
  纪凌心下再是忐忑,也不愿在谢清漩面前露怯,托住他下颔,挑了眉道:“你怕什么?他能拿你如何?要我说这些仙家法术,也不过是银样蜡枪头,平日里那黎子忌拽得什么似的,还不是手到擒来!”
  谢清漩一把拍开他的手:“你懂什么?黎子忌属木命,你属金命,金克木,那是五行天定。他不知你命相,才会着了道,若是比拼法力,你哪里是他的对手?”
  纪凌见他维护黎子忌,心真有气,故意抱住了他,笑道:“我今天能克他,这一世也克定了他。你也别修什么破道了,与其整日跪在别人脚下做条狗,不如跟我走……当然,你若舍不得那黎氏兄弟,又要哥哥,又要弟弟,又当别论……”
  纪凌越说越不成话,谢清漩气得咬牙,胳膊一抬,“啪”地一个巴掌,说巧不巧,恰扬在纪凌脸上。
  紫柯见情势不好,扑上来,分开两人,死死拦住纪凌,“王爷,你再不走,我可喊宗主了!”
  纪凌恨紫柯多事,抬起腿来,照了紫柯的面门便踹。
  谢清漩听声音不对,抢先一步护住了孩子。纪凌那一脚,结结实实正蹬在他的后心口上。
  眼瞅着谢清漩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,纪凌变了颜色。
  这一脚有多狠?他自己是最清楚的。他悔得肠子都快青了,再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,一把将谢清漩抱了起来。
  紫柯也爬了过来,扶住谢清漩的脸,连声叫“公子”。
  谢清漩动了动眉尖,睁开一双空蒙蒙的眸子。
  紫柯握住他的手,问:“公子,你没事吧?”
  谢清漩笑笑,刚要开口,却生生喷出口血来。
  紫柯“哇”地一声就哭了,谢清漩掩住他的嘴,低声说:“小伤,不碍事。
  师父够心烦的,别再吵他。“
  紫柯点点头,咬住嘴唇,硬是把哽咽吞了下去。
  “紫柯,扶我回去。”谢清漩说着,掰开纪凌环在自己肩头的双手,挣扎着站了起来。
  纪凌又悔又恼,一时间说不出话,单是攥了谢清漩的手,不肯放开。
  紫柯恨透了他,一手扶了谢清漩,一手去推纪凌,“滚开!你还想怎样?”
  谢清漩轻轻按住紫柯,对纪凌说:“你快走吧!让人看见又是口舌。”说着慢慢自他掌心抽出手来。
  紫柯将谢清漩扶进了屋子,回头去下帘拢,见纪凌还定定站在树下,不由狠狈瞪他- 眼,放了帘子还嫌不够,“砰”地一声把门也合上了。
  到了此时,纪凌也发不出火了,但觉晚风盈袖,说不出的清凉,掌心却是暖暖的,似乎还留着那人的体温。
  抬了手去看,他却瞥见袖子上沾了片猩红,撞到眼里,连带苦心也抽痛。
  日头一寸寸蹭下了西天,纪凌走到池塘边,拣了块石头坐下。
  风过碧水,荡一池涟漪。
  这短短一天所生的是非,倒比春波还要撩乱,而谢清漩的心思更是深若寒潭,一分温柔,三分清冷,再有六分全是高深莫测。
  波影粼粼,浮荡如梦,纪凌看着看着,竟是看呆了。等他回过神来,满池的金波已转了细细的银浪,月亮都上了中天。
  纪凌这才想起来,玄武王在主殿等着要问自己话呢,看看时候不早,也该去了。
  刚拂衣起身,背后一溜脚步响,纪凌回头一看,迎面过来两个童子,手中各提了盏鲛纱琉璃灯,后头跟了两顶轿子,- 顶是寻常的蓝布软轿,另一顶轿子却是极尽奢华,轿身裹了玉白的锦缎,轿帘俱是鹤羽织就,清贵夺人。
  那轿子到纪凌的身侧停住了,童子撩起鹤羽帘,但见黎子春坐在里头,微微笑了道:“王爷怎么还在此盘桓?
  我和清漩正要去玄武殿面见我王,不如同往。“说着示意童子放下脚凳,扶纪凌上了轿子。
  纪凌晓得那蓝布软轿里坐的是谢清漩,心痒难熬,恨不能立时换了过去,直把这锦铺绣裹的仙轿当了针毡来坐。
  黎子春微闭双目,只做不知。
  好在从别院到主殿不过是短短几步的路,挨了片刻,便也到了。
  等下了轿子,纪凌回头一看,童子正扶着谢清漩步下轿子。
  是夜月色撩人,谢清漩又着了身月白的丝衣,微扬着下颚,晚风过处,衣抉翩睡,当真是人如玉,玉如月,月又如人。
  纪凌只见过他青衣布履的打扮,虽喜他雅致,却也嫌他寒素,没想到这人换了身衣服竟会洒落如斯,一时间竟是错不开眼了。
  黎子春轻咳了一声。
  纪凌抬头四顾,这才发现上至黎子春,下到几个童子,都穿着跟谢清漩一样的丝衣。
  这哪里是谢清漩刻意打扮了?分明只是门人正式觐见玄武王的礼仪。
  纪凌脸上一热,眼见黎子春领着众人上了乌玉台阶,赶忙也跟了过去。
  到了殿中,几个童子退立一旁。
  玄武王的侍童出迎,引了黎子春,谢清漩,纪凌三个人内参见。
  内殿里单点了一盏铜雀灯,四下里浮浮荡荡全是沉香的清芬,正中横了张锦榻。
  玄武王靠着高枕,执了卷书在看。
  黎子春远远便冲着玄武王拜了下去,谢清漩也跟着行叩拜之礼,只纪凌一个直直立了。
  玄武王一双冷冰冰的妙日滑过这三个人,挥了挥手:“都起来吧!”
  他又加了句:“子春,你过来。”
  黎子春撇开两人凑到玄武王跟前,但见玄武上将书合住了脸,黎子春在他耳边轻言慢语,也不知说了些什么。
  半晌,玄武王拿开绢册:“这样啊?”
  黎子春跪了下去:“就是这样。”
  玄武王淡淡一笑:“如此么……将人都带上来吧!我看你如何发落。”
  黎子春领了命,拍了拍手,僮儿们从外头押了两个五花大绑的人,进到殿内。
  纪凌往那两人脸上一瞧不由愣住了,这两个不是别人,一个是陆寒江,另一个正是碧桃。
  黎子春走到二人面前,凛然喝问:“我宕拓门规,第一册第十七条是什么?”
  碧桃张了张嘴,还没回话,却哭了出来。
  陆寒江朗声应道:“师承有序,仙家法术,不得私下传授,若违此例,轻者连降三级,重者废去法力,逐出师门!”
  黎子春又问:“第二册第三条又是什么?”
  陆寒江不假思索,背诵如流:“长幼有分,尊卑有序,以下犯上者,轻者连降二级,重者逐出师门!”
  黎子春道了个“好”字:“陆寒江,你在这宕拓岭待了六十余春,这门规,你也是知道的,你再告诉我,你犯了几条,该怎么惩处?”
  不等陆寒汗答话,纪凌几步冲到黎子春面前,眉毛一立,“你怎么知他犯不犯门规?空门白话哄什么人?”
  陆寒江听了便笑:“纪凌,多谢了,可我断断不敢欺师灭祖。宗主,刚才那两条我都犯了,在玄武殿使疾风掌以下犯上的是我,私下把法术传给纪凌的也是我!
  “论门规,轻的也要连降五级,我一个二等弟子,哪有九级可降。这泼天的祸事,寒江一力承担,请宗主夺我法力,逐我出门!”
  黎子春点了点头,吩咐童子给陆寒江上身松了绑,又叫他伸出手来。
  纪凌拿膝盖想也知道不是好事,一把按住了陆寒江的双手。
  “伤了黎子忌的是我,凭什么问他的罪?再者,你怎么知道我的法术是私学?
  又是跟谁学来?“
  黎子春呵呵一笑:“我问他罪,是因他犯了门规。有错的我不会放过,没错的,我也不会冤枉,你须记得我给你把过脉象。
  “实话对你说,你一身戾气,我恐你行乱,早封了你的气脉,是陆寒江私自帮你解了封印,又传你招鹰之术,才惹出今日这段公案。
  “至于你学过什么,跟什么人学,你这脉象里可是记得清清楚楚,我一摸便知玄机。”说着,他回身指住碧桃:“不说话便没事了吗?你那点道行也来添乱!”
  碧桃早哭成了一团,黎子春瞪他一眼,回身走到玄武王榻前。
  “启禀我王,碧桃私授法术,合当贬回原形;陆寒江乱我门规,理应夺去法力,逐出山门;黎子忌么,无故招鹰,挑衅滋事,降下一级,等他好了,再另行责罚。
  “至于纪凌,他是化外之人,懵懂无知,罚他面壁一月,以思过错。”
  玄武王听了,微拾凤目,看着陆寒江:“你修了百年,倒修出是非来了。姑念你也是门中老人,这法术你自己来废吧!”
  陆寒江闻言,叩谢了玄武王,举起左掌,对准右手的脉门便要切下。
  纪凌拼死将他抱住,顿时乱作一堆。
  黎子春想要上前,玄武王伸手拦住他,由着那两人闹,眼波一转,叫住了谢清漩:“清漩,你来说说,这桩公案你师父断得可好?”
  谢清漩垂了头,跪倒在地:“师父依门规判罚,自是明断,只是……”
  玄武王“哦”了一声:“只是什么?”
  “我只知持刀杀人的必须偿命,却不知卖刀的还要拉去一并问斩。碧桃、陆寒江都犯了门规,但他们只不过是授人以刃,顶多问个不查之错,真要追究,还该问那纪凌。”
  玄武王听了这话,仰起脸来,“子春,你这个徒弟教得好啊!”
  黎子春拈了墨髯,只是微笑。
  玄武王让童子将谢清漩扶到榻前,问他:“你来说说,怎么断才公平?”
  “碧桃掌嘴五十;陆寒江降至五等,打进水牢;把纪凌削去法力,封了戾气,一同下牢,两个都关上个半年,磨磨野性。王于黎子忌,帅父断得极是公允,清漩不敢妄言。”
  “说了这么多,才‘不敢妄言’么?也好,我便准了你的裁断,只是……”
  玄武王执了谢清漩的手,“断过这么多人,你也断断自己。”
  谢清漩缓缓合上了眼帘:“此事皆因我起,纵然您跟师父肯容我,我也容不下自己。”
  谢清漩说着,拜倒在黎子春的脚下:“师父,小汐就托给您了。清漩下得山去,再不敢以宕拓弟子自居,来世结草衔环,再报您的大恩大德。”
  他将右手呈到黎子春面前,“请师父夺我法力。”
  黎子春淡定无波的一张脸霎时变了颜色,“清漩,你这又何苦?”
  玄武王“啪”地将绢册掷于地下,“你徒弟是个明白人,你倒不明白了?”
  黎子春进退维谷,长叹一声,食中二指搭上谢清漩的脉门。
  银光过处,谢清漩身子一晃,倒在了地上。
  玄武王见状,懒懒地躺回了榻上,淡淡吩咐:“等他醒了,就送下山去吧!
  至于那几个,该打的打了,该下牢的下牢,一切全按他说的去办。都退下去吧!“
  黎子春逡巡着不旨走。
  玄武王一翻身,背过了脸去,便有童子上来,低声劝他:“宗主,时候不早了,请回吧!”

  (13)
  “这牢狱本是个因陋就简的东西,却也翻得出花样,单刨个坑拘人,那叫土牢;往坑里丢把火,就成了火牢;若是放些个水呢,便是水牢。”陆寒江说着,笑嘻嘻往石壁上一靠。
  “要我说,这里头数水牢最舒服,既不烫人,又没土腥气,权当是泡澡堂子了。”
  这话听来荒唐,可别说,若不是四壁太高,气窗太小,这三尺见方的一潭寒水,倒还有点浴池的味道,只是谁会带着镣铐泡澡?
  再泡上六个月,天晓得是铁索先腐,还是人先给泡烂了。
  想到这里,纪凌闷哼了一声:“你倒看得开!”
  陆寒江眯了眼,微微一笑:“看个开又如何?小老弟,你甜水里泡久了
  ,是该换到咸水里浸浸,要我说,那人罚你罚得甚好。“
  纪凌半晌没说话,陆寒江只当他恼了,正要宽慰几句,却听纪凌低低地问:“黎子春真的夺了他的法力?”
  陆寒江点了点头:“应该是吧。我和你一样,也被童子点了昏穴,只看到宗主搭住他脉门,后头的事就都不知道了。不过君无戏言,玄武王都那么说了,该是罚下去了吧!”
  “我不懂……这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”,他明明是最不相干的一个。“
  陆寒江望定了纪凌:“这话就错了,你看不出吗?宗主和玄武王各有心思,宗主是要丢卒保帅,刚我和碧桃顶你的缸;玄武王想拿的却是谢清漩,叫他断这场公案,就是要他自惩其罪,你、我、碧桃,都不过是陪着走个过场,正主儿可是他谢清漩。
  “不过这人也忒明白了点,全顺着玄武王的心思,竟没给自个儿留半分余地,宗主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他。
  “可话说回来,玄武王既是容不得他了,就算没有此事,或早或晚,他终是这个下场。如此了断,倒是干净利落,面面俱到。于公,除了宗主跟玄武王的芥蒂,保了派中的安宁;于私,舍一己荣辱,给妹妹留足了后路。
  真真是个明白人!“
  “明白?明白个屁!”
  纪凌眉毛一横:“这暗华门里,强欺弱,富凌贫,他一个瞎子,又没了法力,一旦出了山门,举日茫茫,怎么活命?”
  陆寒江倒笑了:“天上人间哪一处不是弱肉强食?这么多平头百姓部活下来了,他谢清漩也熬得过去。”
  纪凌恨他说得轻巧,一口气憋住了,说不出话来,干脆不理他。
  陆寒江见这般光景,心里已是透亮,他两只手给锁住了,便拿胳膊肘去撞纪凌:“你跟他不简单么?”
  纪凌原是个禁不得激的,到了此时,瞒不过,也不想瞒了,狠狠瞪他一眼:“是便怎样?”
  “果然啊!又是一个。要是陷得不深,我劝你及早收手,给他迷住的人,可是没一个落了好的。玄武王烦他,也就烦在这里。”
  纪凌听见那个“又”字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再往下听,更是翻了醋海,腾了疑云。
  眼前飘飘浮浮全是那人的影子,清冷的、寡淡的、温柔的、妖娆的,重重叠叠堆在一处,看不明,理不清。
  他想揪过陆寒江问个清楚,困住了手脚的又岂是锁镜?既想知道,又怕知道,一时间竟是僵在了那里。
  陆寒江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,知道这人是栽狠了,不由叹了门气:“你不知道吗?他被撵下山去,已经是第二遭了,上次也是闹出了人命。”
  “两年前吗?不是说他命中有劫,为了避难才去人世?”
  陆寒江闻言,呵呵一笑:“这种场面话你也相信?两年前的祸事,宕拓派中可是人尽皆知。
  “今日我就跟你交了底吧!黎子忌对谢清漩如何,你也该看得出来,不过,最热闹的样子,只怕你没见过。
  “那还是五年前,谢清漩刚到宕拓岭,黎子忌对他热乎得呀,那真是行同往,食同席,只差睡到一处去了,人前人后,全没个避讳。”
  陆寒江说着不禁摇头:“宕拓派讲究的是个清修,最忌色欲,何况又是个男色,弟子们多有看不过眼的,宗主只得遣黎子忌下山办差,又着谢清漩苦修,才将二人分开。
  “哪知这谢清漩模样虽是清正,却是桃花不断,时不时有人为他拈酸斗狠,三年间,单为了这事,逐了十来个人出门。玄武王再是个不理俗事的,也看不过眼,却拿不到他把柄,只好搁下。”
  顿了一顿,陆寒江叹口气道:“三年后,黎子忌回岭中覆命,偏有个不长眼的,当了他的面跟谢清漩纠缠,黎子忌一怒之下,伤了人命,这下宗主也护不过来了,只好将黎子忌软禁在别院,权当下了牢狱,再寻了个由头,打发谢氏兄妹下山。
  “两年一过,这事慢慢也就淡了,谁知黎子忌下了趟山,又把这宝贝弄回来了,不出一月,便惹下这泼天的横祸,你说,玄武王哪有轻饶了他的道理?”
  纪凌知道自己从没看清过谢清漩,可他断断料不到,这人竟积了厚厚一摞的风流帐,那温言软语,淡笑薄怒,到底入了几人的耳?经了几人的眼?上过几人的心?
  水牢寂寂,月光自数丈高的窄窗爬入,跌到眼前,便化了银波点点,一点一点,寒彻肺腑。
  “我想出去。”好半天,纪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。
  陆寒江听了便笑:“可以啊!等半年。”
  “不,我现在就要出去!”
  “呵呵,除非天从人愿,这水牢塌了。”
  陆寒江活了一百年,深谙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道理。
  只是他经了太多八九,早把那一忘到了九霄云外,却不想自己话音末落,头顶便是“轰”的一声炸响!
  眼见着那数丈高的石墙已排山倒海地塌了下来。
  陆寒江惊骇之下,暗自叫苦,只恨自己信口开河,却是一语成谶。
  现下手脚都给镇定了,逃无可逃。
  这牢虽塌了,偌大的石头砸上脑门,天晓得是横着出去,还是竖着出去了。
  正胡思乱想呢,潭里匆地起了团紫气,如- 顶华盖将二人罩在了里头,石头撞过来,顿作斋粉,碎屑四散。
  陆寒江狂喜之下,朝纪凌看去,却惊得大叫了一声,只见那人周身紫火盘绕,一双眼珠子也变了紫色,似燃了两簇鬼火。
  陆寒江喊他,他也不应,只定定看着人,匆地怪叫一声,身子一窜,随着阵“匡啷啷”的乱响,整个人如紫蛟出海,脱出铁铙,对着陆寒江直扑了下来。
  陆寒江躲避不及,急中生智,照着纪凌的眉心猛啐过去。
  他这口啐得甚准,那唾沫到了纪凌眉间便爆作了一簇银星。
  星光过处,紫烟弥散,纪凌两眼一闭,“咕咚”一声沉入寒潭。
  陆寒江急了,狂挣猛扭,好在经了刚才那- 炸,铁锁的锚件松了,倒给他脱出了身来。
  他深吸口气,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,谁知这汪死水竟是极深的。
  陆寒江蹬了半天,既没摸到纪凌,也碰不到池底。
  越往深处潜,越觉森冷,眼前早是黑得不见了五指。
  陆寒江饶是胆大,心下也有些发虚,正忐忑间,前头“哗”地一响,潭底竟似豁了个口子,背后寒水汹涌而来,直把他卷了个天昏地暗。
  等陆寒江醒过来,眼前已是天高云淡,正要爬起来,却被人丢了根草叶到脸上,陆寒江抬头一看,不是纪凌又是哪个。
  “这是哪儿啊?”陆寒江挥掉草叶。
  纪凌双手一叉:“我还要问你呢?好个陆铁嘴,真有你的,你说塌这水牢还真塌了。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?”
  “你不记得了?”
  “记得什么?我只看到牢顶塌下来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”纪凌说着抖了抖衣服。“都湿透了,难受死了,不行,得换一身。喂,你给我变身好衣服吧。”
  陆寒江见纪凌神情自在,知道他没有扯谎,确实是忘了牢中的变故,回想他浑身紫焰的模样,陆寒江心中疑云升腾,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?竟能在动念间倾墙倒壁。
  功力之深,妖焰之重,陆寒江修道百年,却也是头一遭碰见。
  正寻思着是否跟他把话说破,纪凌一扭头,见陆寒江默默盯住自己,倒把眉毛一横:“干嘛啊?我脸上开花了?衣服呢?”
  陆寒江哈哈大笑:“休把仙家法术当了裁缝铺子!”
  四下里环顾一番,但见脚边河水清清,身后崇山峻岭绵延不绝,眼前则是长烟一带,平林如织,陆寒江略一沉吟,颔首道:“我明白了,那水丰与山腹里的暗流相通,百川入江,我们竟是一路漂到岭外来了。
  “前头是武泽林,穿过这片林子,就出了宕拓派的领地,再过去便是雷焰门的地界了。你想去哪里?”
  纪凌没吭声,半晌才问:“有什么法术是可以用来找人的?”
  陆寒江望定了他:“你要找的,是个鬼吧。”
  纪凌下巴频一扬:“是,我是要找他,你若是不乐意,我们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。”
  陆寒江不禁摇头:“你明知他是怎样的人……”
  “别人说什么,也都是空口白话,不问个究竟,我不会甘心!”纪凌说着,眼里闪过道寒光:“不管他是人是鬼,清不清白,他,总是我的。”
  陆寒江长叹一声,想了半天方道:“搜魂的法子也不是没有,只是我道行还浅,用不出来。你要有心,不妨一试。要是觉得自己顶不住呢,就把气慢慢收回来,千万别走火入魔了。”
  纪凌最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,当下应了声。
  陆寒江扯过他的胳膊,往脉门上一搭,揽拢了眉心,“果然……你那戾气没封起来啊!”
  纪凌急着学那搜魂的法子,没心思理会这个,随口应道:“黎子春忙糊涂了,忘了吧!”
  陆寒江摇摇头,却也没再说什么,嘱咐纪凌摊开了右手,以指作笔在他掌心画了个符,“刷”地拢住了他的双眼,低声暍道:“静心,敛息,运气于掌,默念他的名字,念、念、念、念、念!”
  纪凌依言行法,谁知一念及谢清漩的名字:心尖便是一阵刺痛。
  他求成心切,哪肯就此罢手,咬紧了牙关,一叠声地念了下去,又熬了一阵,但觉胸口火烧火燎的疼,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就下来了。
  陆寒江见状,忙按住他肩膀:“快别念了!把气收回来啊!”
  谁知纪凌的心思一旦放出去,竟是收不拢了。
  眼见他周身颤抖,似入疯魔,陆寒江急得直跺脚,却也无计可施。
  正乱作一团,却见纪凌的右掌心里升起了一缕细细的紫烟,袅袅娜娜腾到半空,轻舒漫卷,化作一柄如意模样,再滴溜溜转得几圈,慢慢对准了正南方。
  夏末秋初,天气多变,早间还是赤日炎炎的,午后浇过场秋雨,寒意顿起,连带着街面上也冷寂下来。
  街角的生药铺子半下着门帘,帘底露出截朱纱红裙,显是有女眷在朝外张望。
  掌柜秦三正趴在柜台上打盹,远远听到竹击石板的“笃笃”声,醒了过来,一拾眼,看见宝贝孙女阿笙杵在帘前,气得连声呵斥:“女孩子家的,探头探脑成什么体统?‘
  阿笙不敢违抗,噘了嘴,转过身来。
  秦三朝里间一指:“进去!”
  女孩万分委屈:“我想看他起卦么,就让我待一会儿,反正他看不见。”
  秦三刚要开口,“笃笃”声已到了门首。
  “秦大夫。”帘拢卷处,一根青竹杆探了进来,执杆人着一袭青衣,背着光,看不清面目。
  秦三瞪了阿笙一眼,迎上前去,将那人扶到店内,安顿他坐下,“你来了,身子可好些了?我先给你把把脉。”
  那人伸出手来,由秦三问诊。
  阿笙轻轻转到他对面,偷眼打量,但见此人二十来岁模样,容颜如王,神清气朗,虽是个盲者,却颇有仙姿。
  阿笙不由暗叹,难怪这人才来了一个月,便名扬全镇。
  那些朱门绣户的夫人小姐,纷纷指了名请他去问卜,想来三分是为了天机,七分却是冲了这副好皮囊。
  秦三切过脉,一边研着墨,一边问他:“这几日还咳血吗?”
  “有时晚上还咳。”
  秦三写好了方子,又到柜台里抓了药,拿黄纸包了,扎成一叠,递到他手边,“你受的虽是外伤,却动了心肺,这病最是缠绵,药石是切切不能断的。”
  青衣人道了谢,付过诊金,微微一笑:“秦大夫说要我帮着起一卦,莫非是替这位小姐算的?”
  阿笙大惊失色,脱口而出:“你怎么知道?”说着伸出纤纤玉手,往他眼前直扬:“你看得见我?”
  那人笑了:“我看不见,但屋里多了个人,我遗是听得出的,你行止轻盈,身有暗香,必是这家的女眷了。”
  秦三闻言,冲着他拱了拱手,“不愧是神算,见微知着。真人面前不说假话,她叫阿笙,是我的孙女,今日请你过来正是要替她卜上一卜。”
  当下摆开了香案,青衣人自背上的褡挞里取出了命盘、卦筒,善草,再问了阿笙的生辰八宇,细细推衍。
  半晌,他一掐中指,正要开口,阿笙却抢过了话头:“慢着,我先不要听那些玄虚东西,你果然能识人知命,不妨说说我的真身是什么?”
  秦三低声喝她,青衣人摆了摆手:“不妨事,命相之说,本有玄虚之处,小姐于虔信中存清醒,那是再好不过的了,只是小姐的真身,秦大夫刚才不是已经说与我听了么?”
  “什么?”
  青衣人微微一笑:“阿笙便是得日月精华的一支神笙吧!”
  阿笙眼光微凛,秦三长叹一声:“阿笙,拿个凳子过来坐吧,你这命相可都落在先生手里了。”
  青衣人刚说了句“不敢”,秦三便捉了他的手道:“先生既是知天机的,定然晓得这丫头劫难当头了。”
  青衣人点了点头,“眼前便是恶姻缘,小姐只怕不肯。”
  “当然不肯!”
  阿笙咬了牙恨声道:“我才不要嫁那泼皮,他是雷焰派的大弟子又如何?我们不过在他雷焰派的地界混口饭吃,义不是卖给他家了!凭什么拾过堆破财礼,便扔句‘三日后抬人’?我呸!”
  她越说越大声,急得秦三去掩她的口:“须防隔墙有耳!你不要命了?”
  阿笙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:“留着命干嘛?今日他就要来抢人了,横竖都是死,还不许我死个痛快!”
  “小姐,”青衣人轻轻的一句话,便让阿笙止住了悲啼,“劫难确在眼下,可你命中有贵人相帮,料必是有惊无险。”
  阿笙和秦三异口同声地问他:“哪来的贵人?是你吗?”
  青衣人微微摇头:“我只是个废人罢了。静观其变吧!灾星福星都已上路。”
  三人枯坐半响,外头冷雨渐歇,天慢慢地暗了下来,店铺纷纷上了门板,窗子裹透出些黄光,一点一点沿着长街铺排开去。
  秦三点了盏油灯,吩咐阿笙:“再怎么着,饭还是要吃的,备些酒菜,咱爷孙俩陪着先生小酌一番。”
  阿笙应声入内,不多时端出些家常小菜,又烫得壶热酒,三人在店堂里吃了开来。
  酒过三巡,秦三的脸便红了,捏着个酒盅似哭似笑:“想我修炼多年,也算薄有法力,入这暗华门,图的就是安生痛快,哪知到头来,连个孙女都难保。”
  阿笙听不过耳,反去劝他:“先生不是说‘有惊无险’么,您哭什么呀?只要挨过了这遭,以后有的是好日子。他雷焰派再凶强,也快到头了,明春便是魔尊更迭,您不也常说,该换玄武王坐天下了。”
  秦三将酒盅顿在桌上,“你懂什么?换帝换王,那都是换汤不换药,兴亡更迭,还不是百姓受苦。在野的时候再装出个清廉模样,一旦权势到手,哪个不是原形毕露?拿天下的膏粱肥一己的私欲!
  “玄武王上台,也不过换班人欺负咱们罢了,活过百年,这气也受过百年,真真叫没意思!”
  阿笙晓得爷爷喝多了,也不搭话,但见灯影下,青衣人执杯的乎微微一抖,再看他脸上,却是淡定无波,阿笙便只当是自己眼花了。
  老头到底不胜酒力,又胡言乱语了几句,“咚”地软倒在桌上。
  阿笙叹口气,才要去扶他,青衣人嘘了一声,阿笙侧耳细听,外头脚步杂沓,转眼就到了跟前。
  只听“匡”地一声响,门板被踹开了,一堆人簇拥了条红衣莽汉晃了进来。
  那人已是半醉,扯开了衣襟,眯着眼,提了盏灯去照阿笙,“娘子呢?春宵苦短,快随我走吧!”
  阿笙柳眉倒竖,待要发作,青衣人一抬手,将她挡在了身后。
  那汉子怔了怔,打个酒嗝,点住他:“你瞎了眼?敢坏我好事!”
  青衣人淡然一笑,“我倒真看不见你。”
  那汉子定了定神,这才发觉眼前是个盲人,怪笑一声,手起掌落,那小小的饭桌顿时化作了个火球。
  秦三“哎哟”一声惊醒过来,饶是他闪得快,一把白须还是沾了火星。
  汉子得意洋洋地叉了腰,“这下知道爷爷的来路了吧!还不滚开?小心我拿干坤袋拘了你炼丹。”
  青衣人脸上丝毫不见畏怯,迎声上前:“我以卜卦为业,虽非铁口神算,却也薄有微名。你语声滞重,定有异遇当头,可要我帮你断上一断?”
  随从里有人知道这青衣人的,附在汉子耳边道:“爷,这人确是神算,测字推命,灵验得不得了啊!”
  汉子听了哈哈大笑:“这卦不用他起,我也知道,我交的自然是桃花运了。”
  说着把手里的灯一扔,就去抓阿笙。
  女孩躲避不及,给他拖住了衣角,“哧啦啦”拽下截袖子来,香肩玉臂,惑动人心,引得那班泼皮一阵怪叫。
  秦三早气得眉毛胡子抖成了一堆,到了此时忍无可忍,大吼一声,冲着红衣人直扑过去。
  还未欺到跟前,那人张口喷出股烈焰,将老儿熏翻在地,从人纷纷涌上,拳落如雨。
  阿笙又惊又急,哭了出来。
  汉子将她拖到身前,腆着脸道:“你不伺候我,我只好着人伺候他了。你要心疼他,干脆咱这就圆了房,都是我兄弟,也没啥好避讳的!”
  正张狂间,匆觉手腕一紧,他扭头看去,拉住自己的不是别个,却是那盲眼的卦师。
  “你积业已多,怨气缠身,若再添一件,七日后当暴毙而亡。不如放下屠刀,于人于己,都是方便。”
  青衣人一番话说下去,汉子仰天狂笑:“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?拿话诓我!”
  青衣人摇了摇头,“取一碗清水来,你拿指头蘸了,在墙上写个字,一炷香后,那字必现血色。是不是诓哄,一试便知。”
  “若不见血色呢?”
  青衣人扬眉一笑,“如不应验,我愿引颈待宰,血溅白壁。”
  那汉子本有些踌躇,看他说得痛快,七分的疑心倒去了三分,当下命人备了清水,在墙上写了个斗大的“杀”
  字,又焚起炷香来,边坐等壁间的变化,边拿把长剑架住了青衣人的脖子。
  眼见着线香快烧到头,墙上的字早就干透了,却不见星点的红色,那汉子晓得被要了,“呸”的一声,手腕一拧,青衣人颈间霎时见了血色!
  这人本就被酒色迷了心窍,再给血光一激,杀意顿起,宝剑一送,便要去取青衣人的性命。
  哪知这手是起了,剑没抹到青衣人的脖子,却砸在了地下。
  众人一时都没回过味来,眼前仿佛掠过团紫影,可谁也没瞧真切,再看那红衣大汉,含胸垂头,静坐不动。
  正疑惑间,匆听“啪啦啦”一声响,一只火目紫羽的雄鹰自汉子后背猛地窜出,双翅一层,将汉十的鲜血脏腑抖了一壁。
  从人莫不惊骇,就有那眼尖的,指了香案狂呼:“香尽了!刚好烧完!”
  他不叫还好,这一叫,众人心胆俱裂,一个个夺路而走,顷刻间散了个干净。
  这些人虽通晓法术,却也怕冥冥中的定数。
  说到底,再大的法力,到了“命”字跟前,也不过是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,翻来腾去,都是在个五指山内,梢有不是,便是泰山压顶,天危难测,谁又能不怕?
  不提这些四散的猢狲,单说那阿笙,眼见着恶人退去了,忙扯下截红裙,帮青衣人裹住颈间的剑伤。
  秦三本昏在地下,经这一乱也醒了,跌跌撞撞凑上前来,拿油灯照了照青衣人的伤口,这才长长吁了口气:“先生吉人天相,未伤血脉。”说着,“咕咚”
  一声跪了下来:“先生大恩,老儿无以为报。”
  阿笙也跟着跪倒。青衣人忙扶住二人,摇头道:“你们的恩人另有其人……”
  却听外头有人朗声笑道:“是啊!还该谢谢这鹰的主人。”
  阿笙抬眼望去,门外站着两个人,说话的这个,穿着一领黑乎乎的长袍,人才倒还齐楚,剑眉星目,有股子豪杰之气。
  他身边那人,锦衣华服,腰板笔挺,于玉树临风间透点骄矜,像是个侯门公子,一张脸笼在阴影里,看不清面目。
  但见这贵公子胳膊一抬,梁上栖的苍鹰如奉号令,铺开了翅子,轻飘飘落到他手
  那秦三也是阅人无数,见这光景,立时明白过来,敢情红衣人不是受了天谴,竟是被这人放的神鹰穿心过肺取了性命,当下冲着这二人拜了下去:“多谢恩公援手!”说着,又拉了阿笙要她拜谢。
  阿笙到底年纪小,女孩子家又有些娇嗔,指了那个长袍客道:“要跪也不跪他,他又没帮忙!”
  长袍客闻言大笑,扯过那贵公子,推到阿笙跟前,“正主儿来了,姑娘,快拜吧。”
  两人来得极快,阿笙不及低头,眼光跟那公子一碰,登时飞红了脸,又被爷爷拽了一下,当真就拜了下去。

  (14)
  等了半天,也不见那公子来扶自己和爷爷,阿笙有些气恼,抬头一看,却见那公子怔怔望着青衣的先生,精光湛然的眸子里阴晴不定,似有万语千言,偏又咬紧了唇,一句不吐。
  几个人或站或跪,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。
  倒是那个长袍客呵呵一笑,把秦三跟阿笙都搀了起来,又走到青衣人面前,笑着问他:“一向可好?”
  青衣人称了谢,轻叹一声:“寒潭石室竟也拘不住你们?”
  只这淡淡的一句话,便惹恼了那贵公子。
  他一把扯过青衣人,厉声喝问:“你就这么不想见我?要是我真给那水牢拘住了,要是我没赶到,你哪来这说话的脑袋?”
  他越说越气,低头恰见红衣人的尸身横在脚边,抬腿就便是一通狠踹,直将那尸体踹了个血肉模糊,污血四溅。
  秦三跟阿笙见了,俱是周身发冷。
  青衣人虽看不见,听动静也知道那公子在做什么,可他既不劝也说不拦阻,只微蹙了眉尖,听凭那公子胡闹,转过脸喊了声:“秦大夫。”
  秦三迎了上去,青衣人从怀里摸出个白玉扳指,递给老头:“事情既是闹出来了,药店怕是开不下去了,我这里有个信物,你且拿了,去宕拓岭找个叫黎子忌的,他见了扳指,自会妥善安置你们爷孙。
  “宕拓岭虽不繁华,却也是个乐业之所,雷焰派的人无法轻易上得岭去,可保一时的太平。不知老人家意下如何?”
  秦三攥着那扳指,好半天才说出句“谢谢”,声音一颤,老泪便下来了。
  “敢问先生名姓?再造之恩今生纵是难偿,来生做牛做马,也要报答先生。”
  青衣人握了他的手,只是微笑。
  “能化险为夷是您命里的定数,福报也是您自己种下的,我不过是借他人之力,顺天行事,又岂敢居功?时候不早了,快快上路吧!”
  秦三兀自抓住那先生的衣袖不肯放手,长袍客见了,也上来劝慰。
  好容易说服了老头,阿笙收拾好细软,长袍客帮着牵出了这家的牛车,又自街头雇来个车夫,谈好了价钱,将那一老一少送上了车去。
  眼见牛车就要动了,老头犹不甘心,打起帘拢,攥着长袍客的手问:“那先生到底是谁?”
  长袍客微微一笑:“他叫谢清漩。”
  车夫长鞭一甩,牛车吱吱咯咯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  陆寒江回到药铺,谢清漩还在原地站着,纪凌大概是闹够了,鹰也收回去了,正虎着个脸坐在凳子上。
  陆寒江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不由长叹一声。
  想想这纪凌也着实好笑:心急火燎,要死要活地找了一个月,真见着那人了,却是除了撒气斗狠再说不出一句好话,世人所谓的冤家便是这么回事了罢。
  若是放着不管,只怕这两个化了石头都不肯挪个半步。
  陆寒江只得咳了一声,道:“雷焰派的人不定什么时候来呢?强龙压不过地头蛇,我们也走吧!”
  谁知那纪凌脾气上来,竟是连他都不理了。
  倒是谢清漩点了点头,称了声“是”。
  陆寒江原本对谢清漩有些成见,但今日看他为人处事,谦谨之外,更兼胆识,便生了几分好感,见他答应得痛快,越发是高兴,顺着嘴问:“可要回去收拾些东西,再一起上路?”
  谢清漩淡然一笑:“哪有什么东西,身家性命全在这里了。”
  陆寒江点了点头,一手拉住谢清漩,一手拖过纪凌,出了店门。
  门外的老槐树下拴了两匹骏马,陆寒江解开缰绳,跳上一匹马去。
  纪凌却横着眉,立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  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弯下腰对着谢清漩伸出手去,“你我共乘一骑吧!”
  话音未落,纪凌掹地扯过谢清漩来,抱着那人便上了马。
  陆寒江实在憋不住了,不禁仰天大笑。
  那两匹马不单模样神骏,脚力更是不俗,转眼出了城郭,又行了一程,夜风过处,稻香悠悠,但见路旁田垄起伏,阡陌交织,却原来到了个小小村落。
  陆寒江勒住马,问纪凌:“我们去哪儿啊?”
  纪凌哪里答得上来,他这一路颠簸不过是为了个谢清漩,眼下人是找到了,下一步该做什么,他却全无打算。
  还是谢清漩接过了话头:“先找个农家歇息一晚,明早再作计较吧!”
  三人便下了马,寻找借宿的人家。
  乡下的农户歇得都早,这一眼望过去,家家黑灯,户尸瞎火。
  陆寒江是个豪放的性子,也不管会不会扰人清梦,随便挑了户人家,把院门拍得山响,院子里的狗跟他内应外和,吠了半天,才有人拖着个鞋,踢踢踏踏地过来了,“吱呀”一声开了门。
  陆寒江说明来意,又往主人手里塞了些东西。
  那农夫打着哈欠,将三人让进院子,牵过两匹马,拴到院中,又指了西首的厢房道:“被褥我待会儿抱给你们,空屋却只得两问,公子们挤一挤,将就一夜吧!”
  陆寒江闻言便笑,催着主人去取油灯被褥,见农夫进了主屋,轻咳一声:“我睡觉打呼,没人受得住,你们都别跟我挤了。”说着,又撂了句“我先睡了”,几步窜进了厢房。
  纪凌跟陆寒江结交已久,却不知这人识相起来竟是如此拙劣,倒比不识相还叫人尴尬。
  他原不避讳这些,但恐谢清漩着恼,偷眼看去,只见那人脸色淡然,小喜不嗔,显然也没往心里去。
  晚风徐来,吹得谢清漩衣袂轻扬,带出一派神仙风姿,纪凌心头不觉一动。
  一个月的思量反覆、怨恨恼怒,到了这刻竟是烟消云散,眼前心底只剩下这么个轻飘飘的影子,若有若无,若即若离,抓不住,团不紧,爱不得,恨不能。
  纪凌攥住谢清漩的手,刚要说话,背后脚步声响,回头一看,却是主人拿了棉被灯盏过来。
  那人道了声:“公子们随我来。”便踢开了房门,进到屋中,点上油灯,理床铺被,转眼把屋子拾掇整齐,这才抱了另一堆被褥,去隔壁安顿陆寒江了。
  纪凌掩上房门,屋子里静悄悄的,唯有灯花劈啪作响。
  谢清漩坐在桌边,眼睛空蒙蒙的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  纪凌走到他身后,看见他脖子上缚着的红纱,不由伸手轻抚:“你就算准了我会救你?”
  谢清漩微微一笑:“我只算出一炷香后那爷孙俩的救星会到,却不知是谁。”
  “真有命相之说吗?我总不太相信。”纪凌长眉轻扬:“若真是注定了虚惊一场,你又何必以身涉险?”
  “虽是听天,却不可由命,总要尽几分人力。不管信与不信,有的总还是有,天网恢恢,谁也脱不出去。”
  纪凌闻言冷笑:“你既是这么明白,怎么不算算自己?”说着把他拉起来,揽到胸前:“你跟我又会是个什么结果?”
  谢清漩闭了双眼,任由他上下其手,“有什么好算的,总不是好结果。”
  纪凌正来劲呢,给他这句冷话一刺,新伤勾着旧恨,当下就恼了,掹地将他推到床上,整个人压了上去:“是啊,沾上你的男人都没好结果。我是一个,黎子忌是一个,还有多少?你数都数不过,算都算不来了?”
  纪凌劈手扯开他的衣物,手往下探,一把拿住了他的要害:“看看你,就这点出息!我知道你是个闷骚的东西,却不知你明里暗里一般的浪!
  “你有什么好?姿色不过尔尔,眼睛又是瞎的,不知情,不识趣,整天板个死人面孔……”
  纪凌越说越恨,手下得也格外地重,谢清漩却咬紧牙关,不作一声。
  纪凌捏住他下颔,想逼他呻吟,眼光落到那水色的唇上,心旌动荡,不由度过舌头,与他两相痴缠,谁知这一旦缠上便放不得手了,怨也好,恨也好,部丢到了一边,情热如火,只争朝夕。
  两人分开也有一个月了,谢清漩多少有些不惯,纪凌却是一刻部等不得了,硬生生推了进去,谢清漩低呼一声,死死咬住嘴唇。
  纪凌见他忍得辛苦,倒起了几分柔肠,下头放慢了节律,又捧过他的脸来,轻抚他的唇办,“不疼吗?放开。”
  谢清漩吁出口气,纪凌俯下身来,跟他耳鬓厮磨,手掌一路下滑,到得他胯间,轻拈慢转,极尽温柔。
  谢清漩渐渐情动,蹙紧了秀眉,呼吸也甜腻起来。
  纪凌贴在他耳边,轻轻问他:“告诉我,哪里最舒服?这里?……还是这里?”
  谢清漩却按住了他的手,哑声道:“不要……”
  纪凌只当他推脱,笑着含住了他的耳垂:“跟我装什么?舒服点不好吗?”
  手指翻转,谢清漩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,纪凌轻笑出声:“看,你是喜欢的。”
  “是喜欢,”谢清漩说着,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指头:“所以,更不能要。”
  纪凌紧紧盯住他,灯影下,谢清漩颊边情潮未褪,低垂的眼睫却透出清冷。
  纪凌不是没见识过他变脸的功夫,却没想到在这情热如火的当口,他也冷得下脸来,自制到了这个地步,真叫人不恨也难。
  “你不要舒服对吧?好,我成全你!”纪凌说着,摁紧了谢清漩的腰,猛地撞了过去,他本是个下手没轻重的主,此时硬下心肠,动作间全不存顾惜,直把身下的人往死一吴揉去。
  谢清漩哪经得起这个?周身一颤,委顿?上。
  纪凌压住了他,一味狂荡,渐渐觉得交合之处如蜜里调了油,濡湿腻滑,真真销魂噬骨,伸手去摸却沾了一手的鲜血,这才知道自己弄得太狠,伤了他,再看谢清漩脸都白了,却偏是眉锁情烟,唇含欲焰,不自觉地露出一派淫靡艳色。
  纪凌一时心乱如麻,不懂他,也不懂自己,爱恨欲念全掺在了一处,胸口又痛又酸,贴过去,轻呼谢清漩的名字。
  谢清漩仰起头来,雾蒙蒙的眸于落在他脸上,纪凌明知他看不见自己,心里还是一阵惊悸,股间一麻,竟先泄了出来。
  觉着纪凌抽身去了,谢清漩背过身子,缩到了床角,过了一会儿,身后环过双温暖的臂膀,谢清漩只道纪凌粘着他一会儿就要睡的,便也不以为意,谁知那手却爬到他胯间摩娑了起来。
  谢清漩叹了口气:“你不累吗?”
  纪凌哼了一声:“你还没来吧!总得帮你放出来。”
  谢清漩的脸登时就热了,有心去推他,却是怎么都拾不起胳膊。
  随着纪凌手里的动作,谢清漩喘息渐重,只觉纪凌一身汗涔涔的肌肤贴着自己,无比粘腻,却也无比缠绵。
  纪凌像是说了什么,又像是什么也没说。
  他嘴里的热气一阵阵喷过来,暖融融,痒酥酥,合着他指间的节奏,叫人身子麻了半边。
  “纪凌……”
  谢清漩脖颈一仰,纪凌的手指湿了。
  纪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,屋子里漆黑一团,油灯早熄了,他朝身边摸去,被褥间尚有余温,人却不在。
 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,这才发现房门开了一线。
  纪凌胡乱穿上衣服,又披了件袍子,出得门来,天上已是云开雾散,露出一轮皎晈的皓月,把个院子照得清明无比。
  槐树下立了个人,一身青衣,随风翩跶.
  不等纪凌走近,谢清漩侧过头来:“是你?”
  纪凌应了一声,两人一时无话,倒有几分尴尬。
  纪凌面上泛窘,只恨月色太好,叫人连个心事都藏不住,转念一想,谢清漩是个瞎子,就算自己脸上打翻了染缸,他也不会知道,这怕竟是全无道理了。
  正胡思乱想间,谢清漩捂住了嘴,一阵猛咳,眼见他指间渗出丝丝血色,纪凌低呼一声,手一伸就把他拢到了怀里。
  谢清漩强压住咳嗽:“不碍事。”
  纪凌一边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迹,一边骂他:“这还不碍事?怎么就那么不顾惜自己?这条命来得太容易了?”
  谢清漩微微一怔,却笑了:“是,借来的命,确实来得太容易。”
  纪凌唯恐他再抖出一堆玄虚的道理来,点住了他的唇:“管他容不容易,有口气在,总比没好。快进去睡吧!”
  谢清漩摇了摇头,“睡不着,我再待一会儿。”
  纪凌拿他没办法,只得脱下袍子,给他披上,又恐他受了风寒,抱着他转了个向,帮他挡住夜风。
  谢清漩也不吭声,由着他照顾,半晌,低低地叹了口气:“纪凌,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?”
  纪凌抱定了他,冷笑一声:“记得,你的心不给人。”
  “既然知道,”谢清漩说着,轻轻推开了他:“就别玩这些虚情假意的把戏。”
  纪凌听了这话不怒反笑。
  “谢清漩,我总觉着你无爱无恨,无喜无惧,寡淡得都没了人味,今天才知道,你也有怕的东西。你怎么就那么怕我对你好?”纪凌说着,托住了他的下颔:“你怕什么?怕自己会食言,对我动了心?”
 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:“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。”
  纪凌望向谢清漩,恰巧他也仰了起脸来。
  两人四目相对,却是你中有我,我中无你。
  谢清漩的眸子空蒙蒙的,淡定虚无,真有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,尘世间的声色爱欲都人不得这双眼,他看不见,也不要看。
  纪凌伸手去碰他的眼睛,刚触到睫毛,谢清漩的眼皮跳了跳,纪凌指尖微麻,胸口没来由地一阵酸软,不禁叹了一声:“这双眼当真什么都容个下?生下来就这样么?”
  “是,我落地就是个瞎子。”
  谢清漩背过脸去,“不过也没什么不好,屏绝了浮华,心眼才开。”
  纪凌惊问:“你当真天生阴眼,只见鬼,不见人?”
  谢清漩摇头:“怎么可能?我做法时能见鬼,一来是靠了仙家法术,二来也是借了定魂珠的神力。我说的心眼,是卜者的天资,所谓天机难测,不是随便哪个拿了命书便能推断的。”
  谢清漩平日惜字如金,即使吐个只言片语,也极少谈及自身。
  纪凌难得听他提起这些,新鲜之外,更觉出些亲昵,就想哄他乡说几句:“怎么会去学了算命?”
  “一个男子,纵是瞎的,也得有立业的根本,不学算卦又能学什么,难道去读书考功名吗?这就跟行商贩货一样,也是一行,只是别人卖油卖盐,我卖天机。”
  纪凌闻言便笑:“顶玄虚的一件事,竞给你说得这么俗,不过,也对。叮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有这天资?”
  “别人十卦九不准,我十卦九中,这还不够吗?”
  “十卦九中,那还是有算不到的喽?”
  谢清漩怔了怔:“时运无常,天机叵测,自然有算不到的时候。”
  纪凌拿话去逗他:“你日口卖卦,按这十中有一来算,错了不知多少遭了吧?”
  “我只错过一次。”吐出这句,谢清漩便咬定了嘴唇。
  纪凌知道那断然不是什么好事,虽然好奇,却也不忍逼他,寻思着怎么帮他绕开话去,视线落在他润白如玉的脸上,匆地就想起了那只白玉扳指,再从扳指想到黎子忌,脱口便问:“你怎么认识黎子忌的?”
  谢清漩沉吟了一阵,纪凌正当他不肯说呢,他却接过了话头:“八年前,他慕名而来,与我谈论命理,我以桂花陈酿待客,彻夜把酒,自此结下君子之交。”
  纪凌初听他说“君子之交”,心头一轻,可想着想着,就有些不是滋味,总觉着谢清漩对黎子忌存着偏袒,这四个字含讥带讽,竟是拿来咽自己的。
  谢清漩仿佛猜得到他的心事,淡淡地添上一句:“我知道你跟他有些误会,可这人确是个至诚君子,也是性情中人。”
  纪凌冷笑:“至诚?你们这五年间的热闹,我可全听说了。他对你那点心思,你会不知道?我跟他的差别,也不过是一个敢做,一个不敢。”
  谢清漩脸色骤变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  纪凌趁胜而上:“谢清漩,这天下问的事,可不是桩桩件件部那么容易!他黎子忌傻,肯忍着口水,把块红烧肉当成菩萨供,我却不是这样的善主,你也少摆那副君子嘴脸!
  “人生浊世,哪里撇得干净?谁又比谁清白了?什么都是假的,眼前这点快活才是真的,你怎么就不明白呢?!”
  “快活?”谢清漩嘴角一勾:“身不由己便是快活了?”
  “你敢说你没一丁点儿感觉?”纪凌狠狠瞪住他:“你要真那么清心寡欲,也不会跟我缠这么久!”
  这句话摔出来,两人俱是一惊。
  他和他,也就隔了这么层窗户纸,不捅破,揣着明白作糊涂也好,拿了糊涂当清醒也罢,再是各怀心事,总也混得下去。
  这一旦说破了,是真是假,该分该合,当下就要见分晓。
  可人心这东西,哪有那么黑白分明,又怎么劫析得清?就算足剖清了,也不过是快刀斩乱麻,喀嚓一刀,当断的不当断的一并斩去了首级。
  “也该把话说清了。”
  谢清漩转过身去,单留个背影给纪凌。
  “凡事皆有缘法,有善缘、有恶缘,你我这般便是孽缘,且不问这缘因何而起,走到今日,却快到头了。”
  纪凌哪里肯放他,一把攥住他胳膊。
  “你说到头,便到头了吗?你答应过,这身子总是我的。再者,我就不信,你也是个食髓知味的……”
  “够了!”谢清漩喝住他的话头:“不过是声色二字,哪有堪不破的?昔日我是为宕拓派留你,眼下我跟宕拓已无瓜葛,跟你自然更没了干系。”
  纪凌恨得咬牙:“你为了谁,情不情愿,我都不管!只是有一条,我是什么样的人,你也清楚,我想要的东西,断没有放手的道理!”
  谢清漩淡然一笑:“天意难违,你还拗得过命去?”
  一抹浮云遮没了明月,院子里暗了下来,四下里影影绰绰的,仿佛藏了无数双手,借着夜色翻云覆雨,世间苍生于是哭哭笑笑、分分合合,总不由己。
  纪凌醒过来的时候,依稀听到阵“扑愣愣”的响声,睁眼看去,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飞出了窗外。
  谢清漩轻轻掩上窗户,熹微的晨光中,他垂着头,垮着肩膀,说不出的疲惫。
  纪凌刚想叫他,却见他转过身来,摸到了桌边,一手扶了油灯,一手拿出张小小的白纸,往火上一靠,“哧”
  地一声,清白作了焦黑,转眼灰飞烟灭。
  纪凌伏在床上,- 动不敢动,正想看看谢清漩还有什么举动,门板突然给人擂得直颤:“快起来吧,早饭都要凉了!”
  纪凌一面暗骂陆寒江坏事,一面假模假样地打着哈欠,装出刚被吵醒的样子,谁知刚坐起了一半,便听到门扇“吱呀”- 响,谢清漩竟把门给打开了。
  纪凌面皮再厚,也不免尴尬,赶忙抓过被子拥紧了。
  再看陆寒江,更是把个脸涨成了大红椒,往后直退,“我只是来喊一声,不急,不急,你们慢慢来……”
  谢清漩微微一笑:“不妨事,来得正好,我有事与你相商,进来吧!”
  陆寒江推让不过,犹犹豫豫地挪进了屋,照说都是男人,谢清漩穿戴得整整齐齐的,纪凌虽窝在床上,也有被褥遮挡,总不会春色无边,可这屋里偏是有股子淫靡的气息,叫人禁不住的耳热心跳。
  纪凌气急败坏地抓过袍子,“什么事急成这样?先让人穿好衣服吧!”
  谢清漩在床沿坐下,按住了他的胳赙,“不急着穿。陆寒江,你帮我看看他身上。”
  陆寒江听他说得郑重,又素知他性子沉稳,不是个拿人开心的,这才抬了眼,细看纪凌,这一望之下,不由惊呼了一声。
  纪凌早告诉过陆寒江,他身有紫藤纹样。
  陆寒江虽未亲见,多少也有个底,可他万万没料到,这藤萝竟是如此的活色生香,又是如此狰狞可怖,每一朵娇蕊间都挣出根尖锐的撩牙,一根根白牙交错勾结,煞气腾腾。
  这哪里是紫藤春华?分明是噬人艳鬼!
  明知只是图画,陆寒江也不禁打了个寒颤!
  谢清漩问知了纪凌身上的图样,微微颔首。
  纪凌最烦这些人把自己当个怪物看,“啪”地甩掉了谢清漩的手。
  “我可以穿衣服了吧?!有什么好看的!我是个妖怪又怎么了?你们这里不都是妖魔鬼怪么!谁看谁不稀奇啊!”说着也不管陆寒江了,被子一掀,跳下床去,当着两人的面从容穿戴。
  谢清漩倒笑了:“小小藤妖本不稀奇,可你身上的戾气日长夜大,委实叫人难安,獠牙都见了,这魔性也冒头了。”又问陆寒江:“他戾气如此之盛,你们这一路走得不太平吧?”
  陆寒江笑笑:“是啊!总有人找上门来,尤其入了这雷焰派的地界,一个个喊着嚷着要拘了他炼丹去,好在我俩都不是吃素的,他那鹰也是越撒越漂亮了。”
  谢清漩闻言摇头:“总拿个鹰出来撒,太过凶险,哪天遇个高人,便把元神给破了。纪凌,我也不瞒你,师父原是让我传你法术的,可我见你戾气太重,恐助纣为虐,所以一直没有传给你。
  “可眼下江湖凶险,比不得宕拓岭世外桃源,我有心指点你,不过有几条规矩,你得办到。”
  “又要拿什么规矩压人?再者,你也是泥菩萨过江……”纪凌才说了- 半,后半句倒给陆寒江瞪回去了。
  谢清漩淡然二天:“是,我没了法术,可这暗华门里能敦你心法,指点你行功运气的,除了我师父也只得我一个。所谓规炬也不难办,不过要你静心节欲。”
  “节欲……你不愿意尽管明说,何必兜这个圈子?”纪凌冷笑一声:“你真当谁离了你不行?!”
  谢清漩声色不动,单是点头,“这便好,我权当你答应了,自此你我便是师徒,我是个借花献佛的师父,受不得你三拜九叩,但既然为师,便会倾心指点,绝无藏掖,你既是做了我的徒弟,凡事便要听我安排。”
  纪凌那句本是脱口而出的气话,并不当真,谁知竞给谢清漩抓去,落实了师徒之分,想要反悔,匆地念及早问那团白影,顿觉蹊跷。
  昨夜谢清漩还口口声声要一拍两散的,怎么现在倒愿意传自己法术了?这中间只怕别有名堂。
  再一想,管他师父徒弟,这人总是留在身边了,挨得一日是一日,况且还能弄些法力消遣消遗,想着想着,这脑袋不知不觉便点下去了。
  陆寒江见了也替他高兴,忙对谢清漩说:“纪凌答应了。”
  “纪凌,你我这个师徒做不长久,以你的天资,再加些勤谨,不出三个月,我这点东西差不多就传完了,之后你要上犬要入地,我都不管,但这三个月里头,我要你收野性,学恭敬。”
  说着,谢清漩侧过脸去,吩咐陆寒江:“你把纪凌的脉门搭住。”
  陆寒江倒也照仿了,纪凌不知谢清漩要弄什么古怪,拧了个眉:“你要干嘛?”
  谢清漩答得风清云淡:“这是雷焰的地界,我不想招惹是非,先得把你的戾气封了。”
  陆寒江不免踌躇,“封了戾气,他不但使不出法术,运气练功部难。况且我道行浅,会解不会封啊。”
  谢清漩只是微笑,“练功的时候自会给他解开,只是平日里拘着他罢了,如此一路才走得太平。至于封印之法,待我指点二一,你便明白。”
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商量定了,比比划划,银光闪处,纪凌但觉脉门一寒,谢清漩又让陆寒江挽起了纪凌的袖子。
  说来也奇,那胳膊上的藤花竞都闭起了花办,撩牙也不见了,形秀姿清,倒也赏心悦目。
  恰在这时,主人过来催三人吃饭。
  纪凌糊涂糊涂跟到堂屋,一碗饭扒下去了,犹自忐忑,直到别了这户农家,上得马去,迎风驰骋了一程,心里才渐次清明起来。
  若不是瞧见了早间那一幕,纪凌恐怕也会跟陆寒江一样,把这收徒的事情,看作谢清漩的一片好意,可纪凌偏偏看到了,再明白不过,这是一个局,而自己,明知是局也一头钻入。
  骏马飞奔,纪凌贴在谢清漩耳边问:“以前骑过马吗?”
  谢清漩摇摇头,纪凌便笑。
  “怕吗?推一下,你栽下去,就给马蹄子踩烂了。便是封了戾气,这一下,我还给得出。”说着却把人箍进了怀里:“别怕,我舍不得。”
  谢清漩眉峰微蹙,背过脸去。

  (15)
  两骑依着谢清漩所指,一路南行,傍晚时分便到了朱仙镇。
  此地远比一般市镇来得繁华,掌灯时分依旧是人来客往,街边一家家酒肆饭馆菜香四溢,门幌招展。
  纪凌本是个爱热闹的,可自打入了暗华门,不是行走乡野,就是僻居深山,好不憋气,再会着灯红酒绿,便似重见了天日,骨骨节节合不安分。
  拣了家最大的酒楼,纪凌甩蹬下马,把缰绳往伙计手里一丢,开口便是:“雅座。有客房吧?再备上房……”
  眼光在谢清漩脸上转了圈:“三间。”
  伙计见他一副大爷派头,哪敢怠慢了,连声称是,引着三人上了楼,妤酒好菜排了一桌。
  纪凌打发了伙计,执起酒壶,先敬陆寒江:“我春风得意二十年,自以为相交满天下,往来无白衣,可认识了你才知道这‘朋友’二字究竟该怎么写。这一杯,我敬你!”
  陆寒江几曾见过他这个正经模样,倒也惊了惊,心里一热,举杯便饮。
  纪凌又斟了一怀:“这第二杯,谢谢你多番照应,几度相救。”
  陆寒江觉着他话中有异,正要开门,纪凌却先干为敬了,陆寒江只好跟着喝了。
  转眼间纪凌的第三杯酒就上来了:“千里搭长棚,没有不散的筵席。再朝前走只怕是险不可当,别为了我,搅了你撒鹰走狗的好日子,吃罢这餐,歇息一晚,明早我送你启程,这酒就权当我给哥哥饯行了。”
  陆寒江把个杯子顿在了桌上:“这算什么话?”
  纪凌也不理会,一仰脖,对着陆寒江照了照杯底,又斟了杯酒,把个瓷盅塞到谢清漩手里,“这杯我敬你,只讨你一句实话:你还恨不恨我?”
  谢清漩接过瓷盏,酒到杯干,“以前恨过,现在不恨。”
  “好!我也给你句实话。”纪凌捉住他的手,按到胸口上:“这底下的东西是你的,这条命也交给你了,你爱卖给谁便卖给谁,只是别卖得太贱。”
  陆寒江见两人这副光景,不由叹了口气:“谢清漩,你们的瓜葛,原没我插嘴的道理,可有些话,为了我这小兄弟,我也不得不问。”指头在桌上敲了两下:“你这次下山,怕是奉了师命的吧?”
  这句话问出来,谢清漩声色不动,纪凌倒是一惊。
  陆寒江点了点头,“你没了法术,照说该远离是非之地,可你偏偏一路南行,这朱仙镇南边便是雷焰门,是朱雀王眼皮子底下的地界,我不信你这么个聪明人,会平白到此。我斗胆再问一句:你到处给人算卦,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?”
  谢清漩淡然一笑:“果然瞒不过你。”
  纪凌给他们这么一点:心尖霎时透亮。
  黎子春表面上是逐了爱徒出门,实质上是往雷焰门中送了个探子,早上的那个白影,多半便是他们通讯的白鸽了。
  那张条子则是黎子春的指令,收徒的事只怕也是他的吩咐了。
  纪凌虽说已经猜到这是个局了,真真拆穿了,却也难受,攥着谢清漩的手,半天才问出一句:“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?”
  谢清漩拾了眼,空蒙蒙的眸子扫了过来:“师父有恩于我,合当报偿。”
  纪凌气得咬牙,陆寒江对他摇了摇头,问谢清漩:“宗主到底要他怎样?下牢的时候也没封他的戾气,怕是早有安排吧?”
  “你们想得太多了,师父只嘱咐我照应他三个月,传他宕拓心法,别的一概没说。信与不信,悉听尊便了。”
  谢清漩的脸上淡定无波,陆寒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,长叹一声:“纪凌,这酒我喝了,只是你要给我饯行,还远不是时候。
  “谢清漩,不是我不信你,只是他待你太热,你待他太冷,我怎么都放心不下。”
  三人一时默然。
  纪凌闷了头自斟自饮,他酒量原是好的,却也架不住酒人愁肠,渐渐地脸泛桃花,有了三分醉意,又有些借酒装疯,揽了谢清漩问他:“别人施你恩德,你要报偿;我给你一片真心,你拿什么还我?”
  谢清漩知道他醉了,不去理他,实在闹不过了,丢他一句:“有这么算的吗?
  本是你一厢情愿。“
  纪凌酒上了头,面子什么全不要了,腆着个脸,双手拢定了他:“有欠有还,天理昭彰,你总该还我些什么。”
  陆寒江都看不过了,也过来拖他,纪凌却往谢清漩怀里软了过去,嘴里喃喃地念:“就是为你死,我也甘心,可我要死个明白……我好好一个王爷,怎么就给鬼藤上了身呢……怎么就到了这个鬼地方呢?……我不要……做个糊涂鬼……”
  谢清漩略一沉吟,握住他的手:“好,我定会还你个明白。”
  是夜纪凌醉得狠了,怎么回的房,怎么睡下的,全不记得了。
  第二天他直睡到日上三竿,才草草洗漱,出得房来,人还是不甚清醒,呆立在过道上,一时没了方向。
  小二远远瞥见了他,赶忙跑过来,把他扶进屋里,绞了热手巾,给他擦脸,又倒了杯茶,劝他喝下。
  说来也奇,这茶汤虽苦,下得喉去,心里却是一片清明,纪凌晓得这不是一般的醒酒茶,便问伙计。
  伙计嘿嘿一笑:“这茶是您同行的那个盲公子给我的,也是他吩咐我照看您的,这不,我都候了您一早呢!”
  纪凌赏了伙计些东西,把他打发了,又定定坐了一阵,忽听“吱呀”一声,门扉轻响,纪凌心里一动,抬头看去,进来的却是陆寒江。
  陆寒江坐过来,看着纪凌,半天叹出口气来:“你打定主意了?”
  见纪凌点头,陆寒江拧紧了眉毛,“我家宗主心思之深,非常人可比,既是给你下套,祸福难料。我也知道你放不开谢清漩,你那么待他,无非是要这人了……
  “他的性子我原是不知的,可照昨晚的光景看,此人心硬如铁,情冷若冰,是个捂不热,养不熟的,我只怕你一片痴心,最后打了水漂。”
  纪凌刚要开口,被陆寒江一挥手阻住了话头:“这话你听与不听,我总得说,情爱总是烟云,留了这条命在,往后什么人遇不到?该放手时,还须放手。
  “眼下就有个大好机会,谢清漩不是要传你宕拓心法么?宕拓派有一招秘技叫‘离魂计’,据说是能度暗华门,出这暗华天。当然谢清漩未必会教你,可你不妨跟他磨磨看,真学到了手,切勿流连,速速重返人间。”BT
  纪凌听了,尚自沉吟,又有人来叩门,回头一看,正是刚才那个黟计,说是谢清漩有事相请。
  纪凌和陆寒江到了谢清漩屋里,那人已收拾停当,褡挞也背在了肩头,原来是嫌住得太招摇,想换地方。
  三人到得楼下,陆寒江叫了些菜肴,酒却是不敢点了,略略填了肚子,便让纪凌和谢清漩坐着,自己去镇上找房子。
  大堂比不得雅座,人来人往,喧嚣盈天。
  纪凌就算有话,也不方便在这个地方讲,空压了满腹心事,筷子都动得慢了。
  那谢清漩又是个安静惯了的,更不会主动找话,这简简单单的一餐饭,两人竟默默地吃了一个多时辰。
  等陆寒江回来,纪凌还不知在空碗里扒些什么,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替他难过,一时说不得话,只叹了口气,到帐台上结了帐,这才引着两个冤家出了门来。
  三人打马向南,穿过两条十字大街,拐进个窄巷,七转八转,在扇小小的朱门前勒住了马头,对纪凌说:“到了。”
  进得门去,纪凌四下打量,院落倒是不大,屋子也只得四间,却胜在洁净敞亮,又是单门独户,煞是清净,一带粉墙隔去了是非,左右俱是民宅,真所谓大隐隐于市了。
  三人这便住了下来。
  谢清漩白天走街串巷四处卖卦,纪凌跟陆寒江待在家里喝些小酒,闲来到镇上与人斗斗鸡,要要牌,快活得赛过了神仙。
  到了晚上,谢清漩回来,纪凌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了。
  别看谢清漩平日里温言悦色,做起师父来却煞是严苛,他眼睛看不见,耳朵倒是极灵的,不容纪凌有半分差错,单是调息一项,就让纪凌反复练了十个晚上,通宵达旦,无止无歇。
  纪凌自小被人娇纵惯了的,哪挨得住这分苦?几次发狠,扔东西甩袖子,不肯往下练,谢清漩冷了脸,由着他翻天覆地。
  纪凌闹够了,抬眼看去,但见谢清漩守了盏油灯坐着,风过窗棂,灯蕊轻颤,恍惚的灯影下,那人的表情也模糊起来,仿佛是静水无痕,却又如倦似怨,纪凌心里便有些酸软。
  再想到他那咳血的症候,纪凌忍不住地疼惜,把个人拢到怀里,轻轻抱着,贴着他的耳根说:“我听你的。”
  伸手去抚他的眉头:“舒心一些,不然病什么时候才好?”
  谢清漩想去推那只手,到底也还是没推开。
  昼夜晨昏,更迭不休,秋雨浇来,一阵紧似一阵,- 天冷似一天,待得天空透出晴明,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月。
  纪凌把些入门的功课都练熟了,开始修习法术,他日日跟着谢清漩,把些个算卦、扶乩的把戏都看熟了,吵着要学。
  谢清漩拗不过他,拿筒蓍草推到他面前,浅浅地说了些章法,纪凌儿时也背过《周易》,他天资又好,学起来飞快,只是明明按部就班地求卜,却是算什么不中什么。
  初学者往往从天气算起,对与不对立竿见影。
  陆寒江每每瞧见外头下雨,就抓了纪凌打趣:“定是你算出风和日丽,才招了这场雨来。”
  纪凌本是个要强、心气高的,哪禁得住这话?发誓要做出个样子,牌也不睹了,酒也下喝了,一门心思钻研起卜术来。
  谁知这功夫下得再很,却像是往海里担水,费尽了力气,也不见个动静,有心再问谢清漩,又怕他看轻了自己,只得霸着个蓍筒,独个儿算个不停,
  谢清漩原以为纪凌学卜不过是图个新鲜,谁知他真下了功夫,浮浪的脾气也收起来了,惊异之外倒生出几分怜惜,知道他拉不下脸问自己,便有意从旁点拨。
  纪凌也是个伶俐的,谢清漩假以词色,他岂能不知?
  一个肯教,一个愿学,竟是难得地融洽了起来。
  谢清漩细细剖析了,纪凌才知道,卦词的解释玄机无穷,起自《周易》却不能囿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,还须旁征博引,竟是要拿一肚子书来垫底的,感慨之余,不免疑惑,“你居然读过这么多书,可你怎么看书?”
  “我当然不能看,”谢清漩举起食指:“用摸的,”
  纪凌攥了他的指头,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。
  谢清漩倒笑了:“我父亲拿针把书上的字一个个剌出来,教我摸着认字,他总说:”眼盲了,书还是要读的‘。“
  “摸?那该多辛苦……”纪凌把他的指头握在手心,半晌叹了口气:“你父亲很疼你吧?”
  谢清漩点点头:“是,可惜我福薄,十岁的时候他就过世了,以后的书是都是小汐剌的,她也就是那么学会了认字。”
  “你还是比我好,我出生的时候娘就死了,才满周岁爹也死了,又没有兄弟姐妹。”纪凌叹了口气:“唉,你娘呢?”
  “早故世了。”谢清漩从纪凌手中抽出指头。“我跟你说过,你我都是孤寡之命,身边留不住人。”
  纪凌不服:“你那妹妹不是好好的么?”
  谢清漩眉头微蹙,捂住嘴一阵掹咳,纪凌看他低了个头:心道“不好”,掰开他手指一看,果然托了一缕殷红。
  “那王大夫也是个没用的,这药都吃了一个月了,怎么又咳血了?看我不拆了他的铺子……”
  纪凌正忿忿骂着,谢清漩略一拾手,阻住他的话头:“这是个慢症候,怨不得大夫。”
  纪凌想到什么,磨了半天,才讪讪地开了口:“一直想问你,这病是给我踢出来的吧?”
  见谢清漩默默无语,纪凌晓得这便是了,压低了声音:“我脾气是不好,可你管得也太多,我原不是冲着你去的。”
  谢清漩嘴角一勾:“这一脚我尚且受住,若是换了紫柯,还不给你踹出原形来?”
  纪凌脱口而出:“他算什么?贱命一条!”
  谢清漩愣了愣,随即变了颜色,纪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,却抹不下面子,吐不出软话。
  谢清漩也不管他,摸索着收拾了善草,指着门,低声喝道:“出去!”
  纪凌不知跟谢清漩争过多少回了,谢清漩性子寡冷,喜怒都是淡的,这么疾言厉色纪凌也难得看见,有心甩了袖子就走,却见那人脸白似雪,指头都在抖,心里一惊,把个人纳到了怀里。
  谢清漩死命推他,却又咳得喘不过气来。
  纪凌真怕了,一手按住他,一手在他背上揉着,帮他顺气。
  半晌谢清漩才止住了咳,头一歪,闭紧了双目。
  纪凌见两人的衣服都染了斑斑血色,又疼又怜,声音也软了下来,“我不过说错一句话,你何必气成这样?”
  谢清漩缓过劲来,挣扎着坐稳了,“哪里说错了?不过是真心话罢了。我也糊涂了,竟忘了你是个王孙,平头百姓在你们眼里,自然都是贱民,命也是不值钱的。”
  纪凌捧住他的脸:“别这么说,我可没看轻你。”
  谢清漩冷笑一声:“初见面时,你也没把我当个人看,此时也不过是色迷心窍,王爷,你总有烟华梦醒的一天。”
  “醒什么呀?我可不要醒。”纪凌长叹一声:“过去的事,我说什么都是白饶,我脾气不好,嘴不好,你也都是知道的,从今后都管住了,总可以了吧?”
  谢清漩只是摇头,纪凌点住他的唇:“我长这么大没顺过谁,你可是头一个。
  我答应了你的事,哪件没有做到?你说要节欲,这两个月,我沾过你没有?你总信我一回。答应我,就算是个梦,陪我做到头。“
  见谢清漩不吱声,纪凌低下头,想去碰他的嘴唇。
  谢清漩脸一偏,薄薄的一个吻,落到腮上。
  纪凌笑笑,倒也不计较,只攥了那个人的手,十指相扣。
  好一会儿,谢清漩低低叹出口气:“纪凌,我能答应的是给你一个明白。人总说顺藤摸瓜,那藤既是在王府,要想明白还得去那儿走一趟。你想不想回去看看?”
  纪凌心里一动,捏紧了他的指头,嘴上却说:“住了二十年都不明白,这次回去就能明白了?”
  谢清漩秀眉一扬:“明明想回去,绕什么弯子?莫非有人跟你说过什么?”
  说着拾起脸来,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着纪凌。
  明知道他看不见,纪凌心下还是一惊,不禁苦笑:“凡事都猜得那么透,你累不累啊?是,我是想骗你教给我那个叫什么‘离魂计’的秘术,再来个一去不复返,只是到底舍不得。”
  谢清漩淡然一笑:“陆寒江说的?这人也好道听涂说。‘离魂计’根本不是法术,哪里学得来?实话告诉你,所谓‘离魂计’,不过是藉了定魂珠的神力,以念力飞度阴阳而已。”
  “咦?定魂珠……那不是你身体里的东西么?”
  谢清漩颔首:“那本是个经天纬地的神物,能测福祸、避水火、通阴阳,我便是借了它的灵气,才保住了一缕游魂。
  “不过这东西一旦用来镇魂,神力便失了七分,虽然可助你暂归人世,却只得一炷香的功夫,到了时候你若不回,不免魂飞魄散,那就真是一去不返了。”
  这话说下去,半天也没个回应。
  谢清漩正疑惑着,却听纪凌笑了一声:“今日放我,你师父知道吗?”
  谢清漩略略一怔,背过脸去:“谁放你了……”
  纪凌扳过他的下颔,喜上眉梢:“你到底为我瞒了他- 回。”
  谢清漩闭了眼,睫毛微颤:“别想偏了,我平生不曾欠人什么,不过是还你个明白。”
  纪凌笑着把他抱住:“随你怎么说了……”
  谢清漩轻轻推开他:“要度阴阳须趁子时,时候差不多了,快摆了香案来。”
  纪凌见他一脸肃穆,也不敢误了正事,当下备好了香案,又依谢清漩所示,点了三炷棒香。
  谢清漩正色道:“‘离魂计’不是法术,遵的是天意,看的是时机,由不得你随心所想,来去自如,到时候我会唤你的名字,你听到了速速屏息敛气,切勿流连。”
  说着,他伸手到桌上,摸过根蓍草,塞进纪凌左手:“遇到急事,便折了它。”
  又攥了纪凌的右手,把掌心虚虚对住了自己眉间。
  外头更鼓一响,谢清漩“啪”地将纪凌的右手按了下去。
  纪凌只觉掌心奇热,一道火线延着胳赙直烧到脑际,太阳穴一阵激痛,眼前登时一团漆黑,身子坐都坐不住,直往后跌去。
  一跌便似跌进了个无底的深渊,头上脚下,直坠而下。
  纪凌奇事经得多了,倒是一点不害怕,反睁大了眼,想看个究竟。
  哪知跌到了头,眼前“哗”地晃过道白光,亮如闪电,直照得纪凌头晕目眩,忙闭了眼去。
  他身子一沉,似是落到了实地。

  (16)
  纪凌定了定心神,一骨碌爬了起来,但见四下里月华如水、廊檐曲折、花影重重,竟是到了王府的后花园中。
  纪凌本不是个善感之人,可他离乡日久,蓦然间重返故里,不免也有些恍惚。
  正呆呆立着,忽见一个小厮一手提了灯笼,一手挎了篮子迎面而来,纪凌想躲也躲不及了。
  哪知那孩子眼睛倒是睁得不小,却像是瞎了一般,目光落到纪凌身上,只是一扫而过,无惊无惧,走到跟前,还往纪凌身上撞了一下。
  纪凌这个气啊!伸手去揪他脖领子,却抓了个空,不由暗自心惊,再看地下,只孤零零横着小厮一条影子,这才明白,那“离魂计”真真是“离魂计”,回来的只是自己的魂魄罢了。
  小厮揉着眼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,磕磕绊绊地往前走,嘴里嘀嘀咕咕,自言自语:“什么胡大夫……胡说八道的老浑球……什么方子不好开,偏要子时摘的藤叶做药引……这不是折腾人么……”
  纪凌听到个“藤”字,顿时上了心,跟着那童子走了两步,便到了那棵与自己命魂相系的紫藤跟前。
  时值仲秋,藤花早不见了,藤叶倒还茂盛,那小厮懒懒地抓了几把叶子,塞进篮子,这才掩着嘴,原路折返。
  纪凌跟着童子出了月洞门,一路穿过回廊,竟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前。
  已是子夜,房里却还点着灯,窗纸上落了两道人影,看那动静,似在商谈什么。
  小厮轻轻叩了叩门,“吱呀”一声,房门开处,露出张皱巴巴的老脸,正是这瑞王府中的老总管纪葆衡。
  纪葆衡接过小厮递上的篮子,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好了,下去吧!”
  那孩子如蒙大赦,开开心心回去睡觉了。
  纪凌赶在纪葆衡关门前,闪进了房中,却见屋裹的雕花牙床下着重重锦帐,胡大夫守在床前,手里端了个金盆。
  纪凌凑过去一看,那盆里盛满了褐色的药汁,清香甘苦,估摸着是人参当归一类的东西。
  “药引来了。”
  纪葆衡将一篮藤叶双手奉上。
  胡大夫点了点头,从里头挑了一片出来:“嗯,这片最合缘法。”说着把那叶子在汤汁里蘸了蘸:“开始吧。”
  纪葆衡忙卷起了锦帐,纪凌往里一望,登时一愣,帐中那酣眠不醒的人不正是自己么!
  纪凌摸了摸榻间人的脸颊,触手温润,再探鼻息,虽则微弱却还均匀,转念一想,便明白过来,谢清漩带进暗华门的,大概是自己的魂魄,躺在眼前的则是自己的肉身了。
  正沉吟间,纪葆衡凑上前来,生生穿过了纪凌的身子。
  纪凌明知自己只有一缕幽魂,还是吓了一跳,忙闪到一边,却见纪葆衡小心翼翼地,把床上那个纪凌的嘴掰开了,再由胡大夫拈了藤叶,把药汁一滴滴地点进他的口中。
  纪葆衡望着了无生气的主子。叹了口气:“胡大夫,王爷病了半年,这药也服了五、六个月了,不知何时能醒?”
  胡大夫摇了摇头。
  “王爷平日里纵情声色、气血两亏,早落下了虚症,看似精神奕奕,却是掏空了身子,气弱王极、神思昏沉,这一病白是不起了。人说病来如山倒,病去似抽丝,况且他沉屙日久,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?
  “总管且耐些心思,这药用下去,时间长了,自然见效。”
  纪凌听了这番胡诌,直气得七窍生烟,什么叫“时间长了,自然见效”,分明是在放弄玄虚,骗了诊金,还哄人傻等。
  纪葆衡连连点头:“每夜都要劳您过府,亲自喂药,实在是辛苦了。”说着拱了拱手:“您也是知根知底的,我家老工爷单留了这一脉骨血,纪家的传承可全落在小王爷身上,还请您多多费心。”
  胡大夫躬身还礼,他身量臃肿,这一弯腰,屁股正撞列纪凌身上。
  纪凌火冒三丈,抬腿去踹他,自然踹不到,一怒之下,倒把左掌心里那支蓍草给生生捏断了。
  对面的纪葆衡匆地瞪圆了双眼,望定纪凌,颤颤巍巍叫了声:“王爷!”
  胡大夫闻言,周身一抖,转回头去,身后立了个人,面似润玉,不怒自威,不是纪凌又是哪个?
  再看床上昏睡的却又是一个纪凌,一时间惊怖交集,张口结舌,说不出话来。
  纪凌这才知道谢清漩给自己蓍草的用意,原来折了这草,便能现形,当下指了胡大夫的鼻子骂道:“好你个老糊涂,蒙到我门上来了?活腻味了不成!”
  想这胡大夫本就受了惊,再被他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吓,双膝一软,竟晕倒在了床边。
  纪葆衡到底老成,虽是临危却丝毫不乱,走近前来,细细打量纪凌:“小王爷,是你吗?”
  回头他又看了看帐中: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
  纪凌冷哼:“你还算个有眼的,认得你主子。”
  纪葆衡见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,知道这确是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了,“咕咚”一声跪到地下:“王爷,这到底是怎么了?您可吓死奴才了!”
  纪凌一撩袍子,在床沿坐定了:“该知道的,早晚会知道,不该知道的,你也别问。我且问你,二十年前我父亲种下紫藤时,你也在吧?”
  纪葆衡点了点头,脸色泛白,眼珠子游移不定。
  纪凌见他这副光景,晓得底下必有文章,厉声喝问:“每次提到那事,你都是这个样子!遮遮盖盖,到底藏些什么?今天不说个明白,你这条老命就交代了吧!”
  纪葆衡却咬定了牙关:“老王爷吩咐过,我不能违命。”
  “我就不是你王爷了?”
  纪凌有心撒气,再一想,这么闹下去不知要拖到几时去,拖过了时辰便不好办了,只得压住了怒意,放缓了口气:“你且来看。”说着“哧啦”一声扯开了衣襟,直露出盘满紫藤的胸膛来。
  纪葆衡倒抽一口冷气,探出手来,想摸又不敢摸:“这是……”
  纪凌摇了摇头:“眼下我遇了魔障,能不能寻出原委,脱出险境,就看你说不说真话了。”说着,紧紧盯住了纪葆衡。
  老头犹豫再三,叹息一声:“罢了,老王爷要我瞒您,归根结底是为了您好。”
  他说着,“咚咚咚”磕了三个响头:“老王爷,有什么不是,异日我到了地府,再跟您交代。”
  纪凌赚他罗嗦,催他快讲。
  纪葆衡这才一句三叹地,将二十年前那桩旧事吐了出来。
  原来纪凌的父亲本是位悍将,一心念着先平天下再置家业,十数载戎马倥偬,待到封王加爵,娶妻纳妾已过了而立之年,原指望快快添些人丁,谁想妻妾连生七子,却没一个能活过周岁的。
  直把个王爷急得寝食难安,四处打听延续子嗣的偏方秘药,哪知什么怪方儿都试了,还是留不住一点血脉。
  如此又过了几载,忽地来了个云游的道上,给王爷起了一卦,说他杀戮太多,命中本已无子,若要延续香火,只有偷天逆命。
  纪凌的父亲一口应承,说是泼出了性命,也不能让纪家绝后。
  那道士听了,便拿出个瓷壶,说是里头封了侏树苗,只要养活了此树,便能得子,只是这树用不得水浇,得用活人的鲜血去灌,灌上七七四十九天,等壶嘴里冒出芽来,这儿子便算是得上了。
  想那王爷原是个刀口舔血过来的,从不把人命放在眼里,虽觉荒唐,却也舍不得放过机会,便命人拿过根空心的细竹来,一头削得利如刀锋,再喊进个丫头,掐住她脖子,把根细竹一头直插进她喉咙去,另一头接在壶口上,将鲜血度入壶中。
  说来也奇,那瓷壶不过是寻常茶壶大小,本该装不得多少水,可哪知那丫头的血流都流干了,壶里的血竟是一滴都没溢出来。
  王爷原是三分信,此时就有了七分,留那道士住到了府中,之后连杀四十八人,凑满了七七之数,待到最后一天,这茶壶口果然冒出一缕细细的柔芽。
  那道士领了王爷,把树苗移到后花园里,是夜夫人便梦见紫藤缠身。
  次日唤过大夫诊脉,确知是害喜,可把个王爷开心坏了,恨不能设个神坛把道士供起来才好。
  怎料再找那道士,却是踪影全无,单觅到封书信。
  信里说:这孩子周岁之前会取两条性命。王爷并不在意,渐渐也就忘了。
  九个月后,夫人临盆,先是丫头来报,说生了个儿子,王爷正高兴呢,接生婆满手是血,哭着便进来了,问她话,她也说不出,单是指了产房发抖。
  王爷无奈,只得冒着犯忌的险,进了内室,扑鼻便是浓浓的血腥。
  两个丫头软在地下,牙床之上全是鲜血,那夫人早翻了白眼,一个肉鼓鼓的婴孩伏在她颈间睡得酣甜。
  王爷抱起那孩子,这才发现,妻子喉咙口有排深深的牙印,皮肉都翻开了,再看儿子,小嘴边糊满了鲜血,掰开嘴唇一看,竟生就一口细米白牙。
  两个丫头缓过神来,扑上前去,哀哀哭诉:“少爷……是个吸血的妖物。”
  当晚王爷召过纪葆衡秘议此事,商量定了,把知情的丫头婆子一并叫来,赐酒毒杀,纪葆衡套了辆牛车,趁着月色抛尸坟岗,结了这场公案。
  一晃又是一年,眼瞅着儿子周岁日近,王爷清算了田产、家业,又嘱咐纪葆衡善待公子,直如托孤一般,把个纪葆衡吓得神魂不宁。
  到了纪凌周岁那日,王爷把儿子抱进房门,落了锁去。
  纪葆衡蹲在屋外,从日上三竿直守到星月在天,过了子夜,还没动静,实在熬不住了,战战兢兢拿了钥匙开门一看,又是一地的鲜血。
  王爷横在地下,没了气息,小公子趴在他身上,正玩得开心,听见响动,朝着纪葆衡嘿嘿一笑,露一口血牙。
  事隔多年,纪葆衡说到此处,仍不由打了个冷颤,再看纪凌,脸色也是刷白,眉间罩了层阴云。
  纪葆衡不由噤了声,半响呐呐道:“大抵便是这样,老王爷怕您知道会难受,才要我瞒你。”
  纪凌闭了闭眼,按紧了额角:“那道士长得什么模样?”
  “我想想……”纪葆衡垂了头,攒紧眉心思量了一阵,这才“哦”了一声,拾眼却不见了纪凌。
  风过窗棂,一室萧瑟,纪葆衡环顾四周,喃喃道:“王爷……你在哪儿?我想起来了,那道士蓄了三缕墨髯。”
  这句话纪凌却是听不见了。
  纪凌睁开眼,一炉香恰燃到尽头,青烟未散,屋里静悄悄的,四面白墙隔出一室寒素,也隔出了一屋子的清净,不见荣华,亦无血腥,仿佛逃出生天般,纪凌重重地吁了口气。
  对面的谢清漩静静坐着,他相貌本就清俊,隔了袅袅的烟雾望去,明净之外,又添了几分仙气,益发令人自惭形秽,纪凌有些心虚,竟不敢看他了。
  纪凌原是个不知“惭愧”二字怎么写的主儿,纵然入了这暗华门,给人指了鼻子骂作妖物,他也未深以为意。
  人做得糊涂就有这项好处,既是糊涂的,便也没了责任,肩头、心头都是轻的,无挂无碍、没心没肺,倒也活得逍遥。
  可一旦明白过来,就似东施临镜,千般的丑处生生堆到眼前,想不看却也晚了,闭了眼,也闻得到自个儿身上的腥臭。
  纪凌垂了个头,眼光落在谢清漩的青袍上,十根玉白的指头静静伏在那里,洁净无匹,别说人命了,这双手怕是连个血点子都没沾过吧!
  纪凌心里一阵恍惚,声音也有些哑了:“原来……我……”
  “你不必告诉我什么,”谢清漩应得极淡:“自己的事,自己明白就好。”
  纪凌怔了怔,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。
  然而谢清漩的眸子是空的,无情无欲、无喜无憎。
  谢清漩早就说过,他能还给纪凌的是一个明白。
  纪凌没有想到,他给自己的真的就只有一个明白,除此之外,纪凌的善恶福祸,他竟连听都不想听。
  纪凌心里一阵阵翻腾,苦辣酸涩混在了一处,满腔郁卒无以消解,一扬手,把香炉、卦筒全扫翻到地下,“这算什么?你跟我算是撇清了?!”
  谢清漩抿紧了唇,并不说话。
  窗外风弄芭蕉,秋声瑟瑟,眼前灯影绰绰,满室凄惶。
  两人一时都没了言语,说到底,是聚是散,谁又真能做得了主?世事如棋局,他和他都不过是一粒棋子,进退生死,都由不得自身,不赊不欠,便是难得。
  梆子声里,夜色由浓渐淡,星移斗转,雄鸡唱过,又是一天晴明。
  谢清漩轻咳了一声:“天亮了吧?”
  纪凌正要答话,却听窗外“扑愣愣”一阵响,窗纸上映出个玲珑的影子,忽扬着翅翼,纪凌心里一动,赶在谢清漩之前打开窗户,把只雪白的鸽子捉了进来。
  谢清漩知道瞒不过了,也不拦他,反补了句:“师父的信绑在鸽子脚上。”
  “早看到了。”
  纪凌说着,解下那个小小的纸卷,铺展平了,纸上粗看一片洁白,仔细看去却刺满了小字。
  纪凌凑到窗边,一个个字地辨读过去,看完了,把个字条掷到谢清漩脸上:“这是什么?!”
  纸片极薄,撞到眉间,轻轻飘落。谢清漩接住了字条,摸索一遍,仰起脸来,容色不改,“你看不懂吗?我跟宕拓派再没瓜葛,三口后子忌带小汐过来,他会送我们出这暗华门。”
  纪凌怒极反笑:“你倒是个知进识退的聪明人!你跟你师父两把算盘打得啪啪响,都拿我做筹码呢,你肯做我三个月师父,换的也就是个自由身吧?”
  “是。”谢清漩答得干脆。
  纪凌浑身发抖,抓过那个人,一把推倒在榻上,“那我呢?你就把我扔在这局里了?我不信,我不信你真那么忍心!你敢说你对我没一丝情意?!”
  谢清漩也不挣扎,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走了,对你只有好处,须知‘无欲则刚’,性命是你自己的,切莫受人摆布。”
  “无欲!无欲!你单知道无欲!冷情绝欲地过一辈子,跟个死人有什么差别?
  你总说‘听天命,也要尽人力’,可你现在一走了之,哪里尽了人力?“纪凌越说越急,越说越气,两只手也不安分起来。
  那人越是轻描淡写,纪凌心里越是焦灼。他早迷了前路,到如今又失了归途,能抓住的只有这个人了。
  这人是冷的,却也是干净的,是决绝的,却也是良善的,只有他可以解他的渴,也只有他可以给他一点安心。
  成妖也罢、入魔也罢,只要留得住这个人,纪凌怎么都认了,可他入戏了,他却要抽身。
  纪凌不懂运筹帷幄,也不懂未雨绸缪,他只想抓住片刻的欢娱,牢牢捂在掌心,恨不能捂成个天长地久、永世永生。
  衣裳褪下来,两个身子都是热的,压过来的是贪,吮进去的是恋,谁比谁清明?谁比谁痴缠?谁又比谁放浪一些?
  言语总是云山雾罩,人心更是叵测迂回,只有情欲最是坦诚,有几分便是几分,骗不过他人,也瞒不住自身。
  痴缠已极,纪凌伏在谢清漩耳边低低地道:“你真要走,我拦不住,也不会拦……我只问你,异日我来寻你,你认我不认?”
  谢清漩身子一颤,还未开口,却听那门板给人敲得山响:“谢清漩,我进来啦!”话音未落,和着阵凉风,房门洞开。
  纪凌想抓东西遮掩,奈何被褥早被蹬到了床下,不由破口大骂:“陆寒江,你给我滚!”一抬头,却愣在了那里,陆寒江身后,那面色苍白,紧紧握着嘴的女孩,正是小汐!
  陆寒江见了纪凌也是大惊失色,一拧身抱住小汐,将她的脸死死摁到胸前,“别看!我们出去。”
  小汐像是懵住了,整个人僵成了块木头,由人摆布。
  陆寒江推着她一点点地往外挪,才移了两步,忽听她尖声叫唤,身子一弯,往地下滑去。陆寒江刚要去扶她,她猛一挥手,袖底翻出道白光,蹭过陆寒江的左颊,便是道血口。
  陆寒江心道“不好”,也顾不得疼了,扑过去捉她,谁知这丫头动起来势如脱兔,不等陆寒江喊出“小心”
  二字,已到了纪凌跟前,双手猛送,把道银光钉进了纪凌的胸膛。
  事发突然,纪凌倒没觉着疼,单觉着胸口发冷。
  他伸手去摸,碰到个刀柄,攥着刀柄的两只手正在簌簌发抖。
  纪凌抬起头来,正对上小汐那张泪痕淋漓的脸,小丫头死死咬住了嘴唇,满目怨忿,颤抖的刀尖送过来的是钻心之痛,纪凌看得出来,她恨自己入骨!
  小汐手腕一翻,拔出匕首,滔滔红浪汹涌而去,浓稠灼热、腥气逼人,纪凌身子一歪,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  陆寒江骇得脸都白了,刚冲到床前,却见纪凌身上生出层淡淡的紫气来,荧光流火、璀璨非常。
  陆寒江急着救人,也顾不得许多了,伸了手就去扶他,哪知手掌才沾到他衣角,便如受雷击,“啪”的一声,被弹到了七尺开外。
  随着“咯楞楞”一阵急响,纪凌的伤处竟爬出几枝枯藤来。
  不容小汐眨眼,那藤条便攀上了她的颈项,女孩拼死挣扎,那藤萝却是越缠越紧、越绕越密,小汐张大了嘴,也只发出了几声“咿呀”。
  他们这通闹,谢清漩都听在耳中,却恨眼盲,弄不明白,更插不上手去。
  此时听小汐叫得凄惨,他也急了,循声摸去,这才发现小汐给藤萝缠住了。
  谢清漩一边叫着“纪凌”,一边去扯那藤萝,可这股枯藤纠结狰狞,坚韧非常,他又失了法力,哪里拽得断?
  陆寒江上前帮忙,却也是杯水车薪,又挨了一阵,小汐双目翻白,气息渐弱,眼见一条小命就要交代了。
  谢清漩一咬牙,抛开了小汐,沿着藤萝摸到纪凌身旁,
  纪凌那身紫气比起先前又重了几分,整个人便似笼在团紫火里头,谢清漩靠得近了,火苗吐着舌头直舔过来,燎上皮肉,便是一阵焦臭。
  陆寒江看得眼也直了,谢清漩却似全无知觉,迎着紫火贴了过去,紧紧抱住纪凌,只听“劈劈啪啪”一阵爆响,烈焰飞腾、紫光盈天,那火苗兜头盖脚,把个谢清漩全包了进去。
  陆寒江不是没经过大阵仗的,这样的情形却也是生平未历,一时间呆在了原地。
  紫焰里的谢清漩倒是一脸平静,贴在纪凌耳旁低低地道:“放过小汐,是生是死,我陪你去。”
  陆寒江急得跌足大叫:“他早失了神志,你说这些有个屁用!还不空赔了性命?快出来!”
  谢清漩并不放手,由着紫焰灼烤,一迭声地呼唤纪凌。
  说来也奇,十数声叫过去,纪凌虽是未醒,小汐颈中的枯藤却一条条松脱了开去,
  陆寒江忙踢开藤萝,把那昏死的丫头拖了出来,刚安顿好小汐,却听身后“嗖嗖”急响。
  陆寒江回头一看,那些枯藤似灵蛇般飞窜到谢清漩身上,盘腰绕背,锁骨噬筋,生生把人往死里缠去。
  谢清漩脸都青了,却毫不挣扎,垂了眼睫,静静贴着纪凌。
  陆寒江暗叹一声:也罢,这世上就真有至死方休的冤家,谢清漩能给纪凌怕也就是条命,如此了结,倒也干净。
  正胡思乱想,嗟叹不已呢,却见漫天的紫焰一点点熄了,缠着谢清漩的枯藤也松脱了下来,一寸一寸转作嫩绿,弱芽细茎、娇花柔叶铺满了谢清漩的身子,恰似给他盖了层碧油油的锦毯。
  再看纪凌,脸色虽是苍白,却也有了些人色。
  陆寒江不由大喜,纪凌的魔性竟是退下去了。

  (17)
  陆寒江轻唤着二人,靠近了床边。纪凌依旧是不省人事,谢清漩倒应了一声,却碍着满身的柔蔓,不敢动弹。
  陆寒江晓得他是怕伤着纪凌,不觉叹息,蹲下身来,按住纪凌的额头。
  “他既是答应陪你了,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放开他吧!”
  话音刚落,窗外卷进阵凉风,直把那藤蔓吹成了一片绵绵绿浪。陆寒江顿觉眼前一花,满目的藤叶化作一只只翠蝶翻飞而去,到得空中便没了影踪。
  再看谢清漩身上,哪里还有一缕藤萝?白生生的身子如珠如玉,晃人眼目,唬得陆寒江忙掉开脸去,从地下抓起被褥,没头没脑地一递了事。
  谢清漩道了谢,接过被子给纪凑盖上,又摸索着穿好了衣服,这才轻咳了一下。
  陆寒江听动静,知道谢清漩收拾好了,他牵记着纪凌的安危,也顾不得尴尬了,回过头来,掀开被子就去检视纪凌的创口。
  纪凌心口的刀伤极深,血早凝住了,却不时进出星紫色的花火来。
  陆寒江心里一沉,定睛细看,纪凌身上紫藤纹样果然又起了变化,那- 朵朵藤花全张开了小嘴,花心里的毒牙比先前又长了几分,满目白紫交杂,说不出的诡异骇人。
  陆寒江不禁低呼:“天!他的戾气……”
  谢清漩点了点头,刚要接口,一旁的小汐嘤咛着醒转过来。
  陆寒江扶起了她,那丫头仰起脸,双手扒住床沿,对了她哥痛哭失声,倒似有千种的委屈一般。
  谢清漩攒紧了眉心,沉吟半晌,长叹一声:“纪凌心神已失,戾气弥散,雷焰派的人闻了味儿,怕是要上门抓他炼丹。等雷焰派的人到了,就靠你和陆寒江抵挡了。”
  小汐咬紧薄唇,满面忿忿:“我最恨这种人了,他就算喂狗也是活该!不要管他,我们走!”
  陆寒江听不过耳,指了她呵斥:“你知道什么?!”
  两人眼里都要爆出火来,真个是一触即发。
  谢清漩一扬手隔到他们中间,低声断喝:“大敞当前,有什么话回头再说。”
  谢清漩说着宁神敛息,举了右手,掐算如飞。
  小汐跟随他多年,知道他在推演这屋中的气场,好借天时地利,临敌布阵,当下便噤了声。
  陆寒江虽不明就里,也猜出个大概,两个人四只眼跟定了谢清漩,房中霎时鸦雀无声。
  谢清漩将四下里都指点了一番,关门锁户,单留了南面一扇窄裔,让陆寒江把住了,又将小汐唤到身边,命她铺开笔墨,修下书信,向黎子春求援。
  小汐不甚情愿,谢清漩念一句,她怨一声,到后来干脆扔了笔,哭了起来:“不是说见了你就一起走的么?
  怎么会……变成这样?“
  谢清漩哪真答得上来,拧着两道秀眉,忽地想到什么:“你怎么一个人来了?
  子忌呢?“
  小汐捂着嘴抽咽了几声:“明明三天就能到,他偏说宗主交代了,要走六天,一路磨磨蹭蹭的,我不耐烦,趁他不备先溜过来了。”
  谢清漩面色一沉,五指一收,把张宣纸拧得稀烂,他平日里涵养功夫最是了得,那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,鲜见喜怒,如此动容纵是小汐也没见过几回,直把个丫头吓得一抖,睁了双泪眼,怯生生望定了他:“哥,你怎么了?”
  谢清漩吁出口气,摇了摇头,抬起脸来,又换了派淡定的样貌。
  “小汐,雷焰派围攻在即,我们四个能撑多久,你也明白,不请师父,无异坐以待毙。雷焰派的人可不是善男信女,就是拘到了纪凌,也不会放过你我,这信写与不写,你自己掂量吧!”说着两眼一合,当真来了个不闻不问。
  小汐噘了会儿嘴,到底撑不下去,写就了书信,窄袖翻飞,变出羽白鸽,把信缚在鸽子腿上,拿到窗边去放了。
  眼见着鸽子化作个白点,隐入碧空,陆寒江叹了口气,“宗主再是有本事,这一来一回,总要个三五日,也不知我们能挨多久?”
  小汐冷哼:“管他呢,五日也罢,三日也罢,打得过是生,打不过是死,不过是那么回事,早死早超生,早死早干净!”
  仿佛为了应她这句话,“咔吧”一声,凭空里炸出个火球,直穿了这扇窗户,呼啸而下!
  陆寒江忙将小汐拽到身后,举掌格住火球。
  小汐趁此暇隙,甩动两袖,素手飞扬,一道道白符粉蝶般扑向窗外,依着五行八卦列出了阵式。
  空中流雷飞火,激荡飞腾,两下里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将将战成个平手。
  陆寒江一面临敌,一面朝半空里张望,对面的雷焰子弟不过五人,可个个身手不俗、看衣裳的品色,在派中也是有些头脸的,陆寒江不觉叫苦。
  他动心转念间,又有几个红衣人踏了火轮加入战团,眼前的烈焰增至一倍,硫烟硝雾,熏人眼目。
  小汐有些吃不住,身形一晃,那符阵顿时露出个缺口,便有雷焰弟子借机掷过个焦雷来,“劈啪”声里,木窗飞崩,气场溃败,把个小汐震昏于地下。
  眼见这屋子就要失守,陆寒江顾不得自身安危,挡到窗前,怒吼一声,直振出半天霜华,堪堪封住了气口。
  可他再是勇猛,到底人单势孤,漫天火星急落如雨,把层白霜燎得渐稀渐薄。
  又撑了半盏茶功夫,一个火球撕裂了霜网,奔着陆寒江就来了。
  陆寒江躲避不及,正暗自叫苦,不知打哪儿飞来个瓷坛,撞上那火轮,登时就炸开了,“匡啷啷”一阵乱响,纷飞的瓷片带着股馥郁的酒气四下弥散。
  陆寒江躲过一劫,心下大喜,拾眼看去,一道白影轻飘飘落到自己跟前,但见那人急展双臂,挥出两团银芒,将一个个火雷都拨挡了回去。
  谢清漩人在屋中坐,耳朵却是一刻都没闲着。
  此时他听声辨音,知道来的是自己人,再闻到那馥郁的酒香,霎时舒开了眉头:“子忌,你来了?”
  白衣人侧过脸来,微微一笑,“砸了坛上好的桂花酒,这可得记在你的帐上。”
  谢清漩也笑了,“好,尽管记来。”
  得了黎子忌的援手,陆寒江精神为之一振,二人并肩御敌,配合得倒也默契。
  如此这般,两路人马从日上三竿斗到了日薄西山。
  陆寒江累了一天,脚下有些打飘,正怕自己撑不下去,却听谢清漩在身后朗声提示:“雷焰的主星是日,宕拓的主星是月,等太阳下去,他们力怯,自然会退,晚上就是我们的天下了。”
  这些道理陆寒江本是知道的,经谢清漩一点,心里一派通明,立时起了斗志。
  又熬了一阵,眼看暮色吞了红日,又吐出轮白月,雷焰的攻势果然弱了,虽不进把,却也不肯收兵,只退出丈余,静静候着。
  陆寒江跟黎子忌收了攻势,子忌作法放出一对雪毛碧睛的麒麟,一东一西,镇住窗口,二人回到屋中,各拣了把椅子坐下。
  小汐早就醒了,备下些饭菜,四个人聚在一处,草草吃罢一餐。
  谢清漩放下筷子,摸到床沿,碰过纪凌的额头,不觉变色,“陆寒江,你来看看。”
  见谢清漩这副模样,陆寒江也急了。
  他扑过去一看,纪凌满头浮汗、牙关紧咬,竟是个弥留的光景,他手忙脚乱,扯下被子,却见一团紫火自纪凌的伤处喷薄而出,直燎面门!
  陆寒江躲得急了,脚下一绊,跌到地上,连带着拖开了被褥。
  纪凌身上未着寸缕,唬得小汐尖叫一声,蒙住了脸。
  黎子忌看看纪凌又看看谢清漩,脸上阴晴不定,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  一句话勾起了小汐的心事,不觉嘤嘤抽泣:“哥哥……哥哥……”
  她“哥哥”了半天,却没有下文,想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,那种事确实说不出口,便是说得出,她也不愿真说,这事若是不提,还可以当个乱梦,真要红口白牙从自己嘴里过上一遭,仿佛便是坐实了。
  “子忌,”谢清漩轻轻截断了小汐的话,扶住纪凌:“这人是师父要的,有什么话,回头再说,救人要紧。”
  陆寒江连声称是,又给纪凌盖上了被子,却不见黎子忌过来。
  他回头一看,那人立在原地,满面阴云,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谢清漩,口光如慕如怨,说不出的诡异,好半天才垂下眼帘。
  “小漩,你要我怎样?”
  黎子忌的功力到底不同寻常,一套定魂法使下来,纪凌心口的紫焰缓缓熄灭,额上的冷汗也渐渐地干了。
  黎子忌收回双掌,沉声道:“他戾气已散,能不能挨到子春来,全看造化。
  不过我暂时帮他定住了元神,一时半刻应该没有大碍。“
  陆寒江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腔子里,再看外头夜沉似水、银月在天,已近了子夜,想到明日还有一场恶斗等着,当下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
  谢清漩听了,微微一笑:“累了吧,也该歇着了。”
  四人各找了把椅子,合衣而眠,陆寒江累了一天,眼皮一合上,便没了知觉,也不知睡了多久,蒙胧间听见有人说话,本想翻过身不理会的,耳朵里却刮进“纪凌”两个字,略一愣神,倒是醒了。
  “小漩,别人说什么,我都不管……我不信你会跟纪凌搅到- 起!我知道,你最恨这种骄横的王孙了,小汐的事情,你不会忘记!”说话的人把牙咬得咯咯响,陆寒江认得出,那是黎子忌的声音。
  谢清漩倒吸了口冷气,“我怎么能忘?……不过,子忌……”
  “不要‘不过’,我不想听!”黎子忌断喝一声,尾音都带了颤。
  陆寒江万万想不到这个潇洒倜傥、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,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,禁不住好奇,把眼睁开了一线,偷瞄过去。
  只见淡白的月色里,谢清漩临窗而立,黎子忌定定望着他,眼色迷离。
  金风过处、丹桂飘香,黎子忌似痴了一般,慢慢靠了过去,眼看嘴唇快贴上谢清漩的脸了,却生生收住,一甩手,给了自己一个嘴巴:“小漩,我疯了!”
  谢清漩虽看不见,却长了副玲珑心肝,哪里猜不到了,长叹一声:“别这样。”
  “我怎么会起这种念头!”黎子忌望着他那张淡然出尘的脸,不由苦笑:“小漩,你早知道了吧?”
  谢清漩微微颔首:“可不管怎么说,你总是我一生知交。”
  黎子忌愣了愣,匆而微笑,“是,一生知交。八年前的话,你倒还记得?”
  “怎能不记得?倾心结义,知己知彼,这样的朋友,我谢清漩一生只得一个,”
  “纵然我对你……”
  “子忌,多谢你敬我、重我,无论如何,我总当你是八年前的黎子忌,你也总是我一生知交。”
  黎子忌捉过谢清漩的手,千言万语都堵到了嗓子眼,偏偏一句都吐不出。
  半晌,想到了什么,他探手人怀,取出个白玉扳指,按到谢清漩掌心。
  谢清漩摸着,微微一笑:“那爷孙俩现在可好?”
  “好得很,秦三在岭中赁下了家药铺,叫清德堂,老远就能看到金字招牌。”
  谢清漩听到那“清德堂”三字,不觉摇头:“他们要谢,也该谢你。”说着,将扳指交还到黎子忌手中。
  “这扳指也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  “出了暗华门,你也用不着它了。”黎子忌掂着那润白如霜的扳指,幽幽叹息:“八年来,你用过它四次,每次都是为了救别人,自己却一次都没用过。小漩,你就那么怕欠我什么?”
  谢清漩眉峰微蹙,正要开口,却听外头一阵霹雳急响,陆寒江也顾不得装睡了,腾身跃起,把住窗沿,向外一望。
  但见院外燎起了半天的浓烟,火光之中,一人架了朵青云裂焰而出,广袖舒展、墨髯飘飞,翩翩跹跹,如神仙降世。
  黎子忌见了,惊喜交集,喊出- 声:“子春!”
  转眼间黎子春便到了窗前,收拢青云,足尖一点,跃进窗来。
  谢清漩闻声拂衣跪倒:“师父在上,徒儿又惹下祸端了。”
  黎子春伸出双手,将他一把搀起。
  “这是纪凌命中的劫数,哪里怨得到你?快快起来吧。”说话间便朝床边走了过去,“他伤势怎样?”
  陆寒江自逃下岭去,再没跟这宗主打过照面,此时遇着,多少有些尴尬,可救人如救火,也管不了许多了,忙接上口去:“纪凌遭利刀刺胸,伤在心口,戾气都散了,昨夜黎公子给定过魂,才安生了一宿。”说着掀开了纪凌胸口的被子,将伤处点给黎子春看。
  黎子春检点过纪凌的伤处,抬起凤目,对着陆寒让微微一笑:“这一路纪凌、清漩都承你照拂了,你也辛苦了。”
  他说着,玉手一挥,“我要给他作法镇魂,他一身的戾气,一旦散出恐会伤人,都退开了避一避吧。”
  黎子春都这么说了,众人哪敢不听?一个个蹩到了屋角。
  眼瞅着黎子春下了纱帐,依稀见他扶着纪凌坐正了,双掌在纪凌的胸前比划了一阵,放出银星点点,撞到纪凌的心口便激出团团紫焰来。
  劈啪声中,白电紫火上下翻飞,小小一顶帐子里有如绽了丛烟花。
  到得后来,那一缕缕紫气飞出纱帐,如条条灵蛇在屋里飞窜,划过椅脚凳背,便是一道道深口,直若刀劈斧砍的一般。
  又过了一炷香的光景,那紫气才渐渐敛住了,可再看房里也没件完好的家俱了。
  紫气才歇了一阵,帐子里又腾起了股白烟,迷迷蒙蒙,云山雾罩,直把两条人影都笼没了。
  陆寒江初时有些担忧,渐渐记起宕拓心法里,有一招顶尖的度气延命之术叫做“云烟渡”。
  依书上所记,使出来便是这个样子,这才知道宗主确实是在救纪凌,不由长出了一口气。
  东方的天际慢慢透出鱼肚白来,月亮越来越淡,转眼落下了山坳,窗边镇守的那对雪麒麟也见了倦色,委顿于地下。
  陆寒江跟黎子忌四目相交,俱是忧色。
  两人心里都明白,等这日头一上东山,雷焰派又要来轮强攻了。
  黎子春尚在作法,最是惊动不得,一旦雷焰的人冲破进了气场,交代的怕不止是纪凌一条性命了。
  两人正犹疑不定,却听帐中的纪凌狂吼了一声,伸起双臂直指空中。
  纱帐里蓦地紫气冲天,激到房梁,喷泉似地散落开来,张成顶穹庐,把一屋子的人部牢牢罩定在里头。
  陆寒江瞧着头顶,只觉着熟悉,忽然想起,那日纪凌入魔、水牢坍塌之前,就张过这紫气弯顶,一念至此,说不出的心惊,好像那粱柱、瓦片随时都会往脑袋上砸将下来。
  不等这杞人忧上多久,“砰”地一声,天便炸了,只是那房梁、瓦砾、窗户,门板不是往下掉,而是向外飞,眼前一时通明透亮。
  可是陆寒江才觑着一眼青天,四下里便有如点燃了万颗火雷,耳边“砰、砰、砰”急响不绝,黑烟纷涌、遮天蔽日。
  浓烟的破口里间或探出几截焦木,几块飞砖,一晃眼,又不见了,远远地,似有人声哀绝……
  待爆响、人声都寂定了,纪凌又叫了一声,“啪”地便倒在了床上,众人头顶的紫庐也一点一点淡了下去。
  那紫色浅到极致,荏弱如花,说不出的娇媚,清风一吹,款摆一阵,这才袅袅娜娜地收到了帐中。
  陆寒江回过神来,冲到床前,也不管黎子春会不会动怒,“哗啦”一声揭开了纱帐,抱过纪凌,便去采他鼻息。
  “他睡着了。”
  陆寒江闻声抬头,正对上一双凤目,黎子春神色淡然。
  “纪凌没事了,可他戾气太胜,我一身的功力都定不住他,散出去了便是大祸。”他眸光一转,望着外头:“也是这朱仙镇没有造化吧!”
  陆寒江万万没料到,黎子春所说的“大祸”竟是灭镇,
  走出被紫气笼过的咫尺地界,四下俱是断壁残垣,景况比史书上记载的屠城还要惨烈几分。
  纵然是屠城,总有几栋楼阁可以避过战火,总有一些人可以死里逃生,哪像眼下,繁华扰攘顷刻间全作了裔粉,房倾屋毁、死尸盈巷,当真是鸡犬不留、寸草不生。
  陆寒江修炼百年,也会些摄魂夺魄的法术,可这刹那间化市镇为阿鼻地狱的妖术,还是头一回见识,心头一时疑云堆叠:纪凌到底是何来历?这屠城的把戏真不是黎子春的本意?!
  日头挪到了中天,纪凌还未醒转。
  黎子春将众人都召到床前,指了昏睡的纪凌道:“此人是个半人半妖的魔物,眼下他受了重伤,戾气弥敌,一旦他的妖气盖过人性,恐怕还有大祸,唯今之计,只有将他带回岭中,慢慢替他行正心之法了。”
  黎子春说着,吩咐弟弟变出两驾马车来,自己带了纪凌坐上一驾。
  陆寒江不放心纪凌,也跟了上去。
  黎子春倒不动怒,只说:“你肯照顾纪凌那是最好。”打发黎子忌跟谢氏兄妹乘上了另一驾马车。
  日暮时分,两驾马车穿出市镇,踏上厂平原。
  陆寒江掀起车帘,朝外望去,大路尽头横着一带树林,幽深繁茂、织烟锁雾,正是那武泽林,只要穿过这林子,就到了宕拓派的地界了。
  陆寒江不由吁出口气来:“总算一路平安。”
  话音未落,却听“嗖嗖”一阵急响,林中忽地扑出了万道飞矢,如蝗如虻,直奔面门,唬得陆寒江“唰”地摔下帘拢,大喝一声“小心”,推着纪凌伏倒在车中。PET
  黎子春到底是一派宗师,毫不慌乱,放出两道白符,嘴里轻轻念了个“定”
  字,一枝枝箭矢霎时定在了空中。
  黎子春施施然卷起了帘拢,冲着密林深处,朗声言道:“都是有门有派的,背地伤人,未免有失光明磊落,有什么话,还请当面见数。”
  却见一叫髯大汉率了十来个红衣人越林而出,指了黎子春的鼻子喝骂:“妤个道貌岸然的黎子春!你平我朱仙镇时,倒不说这话了?”
  黎子春闻言微微一笑。
  “你不过是雷焰派的一等子弟,也敢直呼我的名讳?真该打回去重学规矩。”
  那红衣汉子“呸”了一声:“你藏带魔物,为祸暗华天,已犯犯下大忌!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,还称什么宗主?”说着,大手一挥,左右各拥出一队人马,
  左边的俱着青衣,是翠微派的门人,右边的俱着白灰,不用说,自是玉门派的子弟了。
  黎子春见了这架式,轻舒浓眉:“哦,三家联手我便怕了?”
  虬髯汉哈哈大笑:“怕与不怕试过便知!”说着广袖一展,放出一对火雷。
  三派弟子得了号令,四、五十人同时发难,一时间鱼雷滚滚、冷风飕飕,全照若黎子春招呼了过去。
  黎子春定住心神,漫拈十指,放出一团青光,罩住自身也笼住了马车,把些个流雷飞火一并弹了开去。
  一连三轮猛攻,都被黎子春轻轻化解,他微拾妙目。
  “就这点功夫吗?好,贫道也该还些礼来。”说着两袖一振,放出两团霜雪,那雪团擦着地面越滚越大,待到了众人跟前已成了两座雪山,倾覆而下,直把人压得尸骨无存。
  眼见那些人死的死、逃的逃。
  黎子春淡然一笑:“学艺不精,还敢卖弄。”
  他正得意间,却听身后“轰隆隆”炸开一声巨响,混乱中小汐叫声凄厉:“子忌!”
  黎子春心悸莫名,猛回头去,但见一群雷焰子弟围住了谢氏兄妹所乘的马车,猛掷霹雳弹,那马车已被砸烂了半边,烈焰浓烟直冲云天。
  黎子春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声东击西之计,懊恼悔恨,却也来不及了,强压住“咚咚”的心跳,飞身对着雷焰门人扑了过去,掌出如风,将那些人横扫于地下。
  黎子春定住心神,再看车中,不由五内翻腾。
  只见黎子忌伏在谢清漩身上,后心口赫然破了个大洞,鲜血汩汩而出,浸润了厚厚的毡毯。
  一旁的小汐哭得都快傻了,“他们来偷袭……子忌护住了哥哥……可是……他……”
  黎子春恍若末闻,颤着双手抱过了弟弟,死命按住他眉心,给他度气镇魂。
  好一会儿,黎子忌才轻轻动了动嘴唇,看那口形依稀是在叫“小漩”,小汐忙把哥哥推了过去。
  谢清漩捏住了黎子忌的手,十指交叠,心头便是- 酸。
  八年了,黎子忌对他深情厚意、殷殷维护,谢清漩又不是铁石心肠,如何不知,如何不懂?
  只是他是君子,他也是君子,谦谦君子,温润似玉、清白如玉,时光荏苒,匆匆而过,蓦然惊觉,却已走到了尽头。
  谢清漩睫毛微颤,两行清泪滚滚而下。
  泪珠滴到黎子忌唇上,那人扬了扬嘴角,薄唇翕动几下,一朵微笑还未绽开,便已凝固。
  小汐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  黎子春呆在原地,太阳穴“突突”直跳,嗓子眼一阵阵发干,视野模糊成-片,但他知道,子忌在那里,那骄傲的孩子已沉沉睡去,世间的爱恨情仇,再不能搅动他的心湖。
  半晌,黎子春看住了谢清漩,“子忌说了什么?”
  谢清漩轻轻合上眼帘,“子忌说,眼泪太苦,他喜欢桂花洒。”
  黎子春仰天长叹。
  谢清漩纳头拜倒,“师父,请您取出我的定魂珠,给子忌安上!”
  黎子春摇了摇头,“定魂珠不是谁都能用的,子忌没这个造化,这也是他的命。”
  谢清漩伏于地下,肩头直颤。
  黎子忌总说谢清漩不肯欠他东西,可这坛桂花酒谢清漩总是欠下了。欠了,便无从偿还。

  (18)
  纪凌睁开眼来,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,窗外是片黑黝黝的树林,- 轮明月白树哑间洒出些清辉,直照到对面合衣而卧的陆寒江脸上。
  纪凌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胀,仿佛什么都记得,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。
  他心真烦躁,抬腿踢了踢陆寒江,那家伙哼哈了半天,总算是醒了过来,看到纪凌瞪着他,一脸的喜出望外:“你醒了?!”
  纪凌嗯了一声:“我们这是在哪儿啊?出什么事了?”
  陆寒江愣了愣:“你不知道吗?”
  见纪凌摇头,陆寒江便将两天间的变故娓梶道来,纪凌这才把脑中纷纭的断片,一截截地给接了上去。
  陆寒江说到末了,叹了口气:“黎子春跟谢氏兄妹去埋黎子忌了,留找庄此守着你。”
  纪凌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低低地问出- 句:“黎子春怎么忍心把弟弟埋在荒郊野地?”
  “不是他忍心,这是宕拓派的规矩,宕拓岭是仙家福地,不设坟冢。”
  纪凌冷哼:“什么狗屁规矩!”
  外头响起阵杂沓的脚步声,车帘挑起处,小汐扶着谢清漩上得车来。
  那丫头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,见了纪凌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,拽了她哥在壁角里远远地坐下。
  陆寒江不免递过话头,去打圆场:“你们先回来了?宗主呢?”
  小汐气鼓鼓地看着纪凌,连陆寒江也不理,倒是谢清漩接过了话来:“师父说想一个人陪着子忌。”
  陆寒江点点头,刚要开口,纪凌却抢到了他前头:“谢清漩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  谢清漩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一惊,小汐牢牢地抱住了她哥的胳膊,恨声道:“别去。”
  谢清漩叹息一声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  “我去去就来。”
  静夜寂寂,偶有鸟啼,哀伤凄绝,令人心惊。
 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,静静无语,倒也是难得的默契。
  半天,纪凌站定了步子,目光落在谢清漩的手上,“那个扳指是黎子忌的吧?”
  谢清漩抚摸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,点了点头。
  “这次你倒不怕欠人了?”
  谢清漩淡淡应道:“更重的都欠了,也不差这一样。”
  纪凌长眉一挑,“哦?说得真轻巧。你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,这样的情义,要怎么还呢?”
  “总不劳你费神。”
  纪凌冷笑一声,把谢清漩逼到- 棵树前,轻轻圈进臂弯,“你可答应过我,是生是死都陪我去的。”
  谢清漩并不推拒,“是,一命换一命,你肯放过小汐,我自然跟你走。”
  纪凌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颔。
  “谢清漩,你还真是可笑,跟谁都想撇清,末了却是跟谁都撇不清。说是不赊不久,可时至今日,你又背了多少人情债了?
  “你欠我一条命、欠黎子忌一条命,到了黎子春跟前,还是欠条命,你这一缕孤魂,给了这家给不得那家,莫非还要五马分尸不成!”
  谢清漩微张着嘴唇,半晌轻叹:“这几句话说得真好。是,我实在可笑,说到底,谁真能独善其身?可人总有点奢想,我贪的也就是‘清白’二字,到头来,却是不清不白。”言罢垂首,神色间透出- 股倦容。
  纪凌看惯了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貌,难得见他低一回头,新鲜之外,竟也有些不忍,踌躇许久,慢慢地放开了他的下颔,“你走吧。”
  谢清漩虽是聪明,此时也不免糊涂了,“你说什么?”
  纪凌苦笑:“你带着妹妹走吧,不必陪我。这暗华天不是什么好地方,你那帅父也不像什么好人,你要‘清白’,便离他远些。”
  “纪凌……”
  纪凌一抬手捂住了他的嘴。
  “我够后悔了,你别多嘴,好好给我听着。你不是最怕欠人了么,我就给你个还债的机会,等回到人世,你帮我去看两个人。答应吗?答应了,就点点头。”
  谢清漩老老实实地点下头去。
  纪凌看他这么乖顺:心里一勾,酸酸软软,痛成了一片,把谢清漩摁进了怀里,贴着他耳朵,低低地道:“我知道,我的事你不爱理,可这是最后一次了,你就听我一回。”
  纪凌叹了口气,当下把自己的身世细细道来,他说得急了,话头跟下上思绪,难免支离破碎。
  谢清漩静静听着,等他讲完了,点了点头,“你要我替你祭奠父母,是吗?”
  纪凌抚过他的薄唇,微微一笑,“是。你替我上炷香,告诉他们,我这二十年虽过得糊涂,却也知道父母之恩,总算是不枉此生。”
  纪凌说着抬起头来,望着枝头那勾白晃晃的银月。
  “不早了,回去吧,你那妹妹怕是闹翻天了。”
  “纪凌。”
  “嗯?舍不得我?”纪凌看着怀里的人,扬了扬眉头。
  谢清漩把手轻轻按上纪凌的心口,淡淡一笑,五指贯力,直插进纪凌的胸膛!
  等谢清漩跟纪凌回到车中,已过了丑时。
  小汐一直没睡,见了她哥,一头扑过去,水灵灵的大眼睛防贼似地瞪住了纪凌。
  纪凌也不理会,慢慢地爬到车中,拣个角落,抱住胸口,默默坐着,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。
  陆寒江晓得他连日奔波,又受过伤,只当他是累了,也没太在意。
  四人合衣而眠,一夜无话。
  次日一早,晨鸟初啼、霞染林梢。
  陆寒江睁开双眼,却发现自己还是起迟了,黎子春不知是何时回来的,已在打坐了,谢氏兄妹也早醒了,再看纪凌,蜷在角落里,睡得正香。
  陆寒江伸手去推纪凌,谁料那人“咕咚”一声就倒在了地上。
  陆寒江吓了一跳,忙去拉他,手才搭到他肩头,纪凌周身颤抖,团作个球般,牙齿咬得“咯咯”直响,指爪乱扬,根本不容人近得身前。
  见他似入疯魔,陆寒江不禁忧心如焚,连声惊问:“这是怎么了?”
  黎子春想去查看,竟也挨了一下,当下罢了手。
  “魔性上来了,别去动他,睡一阵就好。”说着把手一挥:“小汐、陆寒江,你们先下车,我有话跟清漩讲。”
  陆寒江满腹狐疑,却说不出什么,只得带了小汐下车去。
  他深知黎子春戒心极重,也不敢在车边流连,两人一脚深一脚浅,朝密林深处走去。
  再说车中的黎子春,下好了帘拢,将谢清漩唤到面前,端详了一阵,才悠悠开了口:“出了这林子就是宕拓岭了,清漩,你不愿意回去吧?也是,这魔尊更迭,总免不得血雨腥风。我既答应过放你,自然不会反悔。待会儿你就带了小汐上吧。”
  谢清漩倒是一怔,“师父……”
  “我是一派之主,既在其位,便谋其政,总有许多的不得已。”黎子春说着长叹一声:“可我也是子忌的哥哥,子忌一辈子就看重你一个,我又怎么忍心将你拖进这场恶风波?”
  谢清漩闻言摇了摇头,“师父,您的宏愿未偿,我怎么能走?”
  黎子春长眉一挑,“我有什么宏愿了?”
  “英雄莫不爱江山,师父雄韬伟略,岂能困居宕拓一隅?只是……”谢清漩微微一笑,“说句不知轻重的话,明春的魔尊更迭,您谋划得虽好,可玄武王身子怯弱,未必能胜过那三方的魔王吧?”
  黎子春眯起眼来,望定了他,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  “师父做事向来稳健,事关江山,自然得押一副十拿九稳的牌,玄武王若是不堪重任,自然得换人坐镇。”
  “荒唐,”黎子春摇头:“别的不说,急切间哪里找得到这个人了?”
  “二十年的运筹帷幄,不算是‘急切间’了。子忌曾跟我说过,二十年前玄武王法力盖世,合该登上魔尊之位,可就在那年冬天,突然来了个异道魔物。
  “此物性情暴戾,功力非常,所到之处,血流成河,一月之内,几乎荡平了暗华天,最后四派联手,围剿了一月才将那东西打了个灰飞烟灭。
  “可玄武王也身负重伤,这才在春天的魇尊争霸中输给了朱雀王,四派感念玄武王的厚德,便将封了魔物元神的神壶交由宕拓处置,而宕拓门中能担此重任的便是您了。
  “清漩妄测:只怕您没有将神壶封印,而是带到了瑞王府,假借纪凌的身子让那魔王还魂,为了就是二十年后横扫四方、一统天下。”
  “好个玻璃心肝的人儿。”
  黎子春嘴角一勾:“你既看得这么透,又侍如何?”
  谢清漩纳头拜倒:“锦绣河山,都落在那魔物身上,这魔物,便包在我身上吧。”
  黎子春漫拈长髯:“另立斩君者,总逃不过个骂名。我图的是江山,你图的又是什么?”
  谢清漩苦笑:“我想明白了:乱世纷扰,哪有什么对错?担不得责骂,也求不到安生,我只图个兄妹平安。
  再者,也是为了子忌。“谢清漩说着,轻抚指间的白玉扳指:”师父,有什么吩咐,请尽管明示。“
  黎子春略一沉吟,自袖间抛出个小小的纸包,“陆寒江跟得太紧,总是麻烦。”
  谢清漩点点头,摸索着将纸包纳到了手心。
  车出武泽林,又在峡谷间穿行了一阵,这才到了宕拓岭中。
  纪凌仍是昏沉未醒,时不时口吐呓语,谁靠得近了,他便蹬谁,跟个疯子无异。
  陆寒江心里焦躁,却又无可奈何,只好掀开了车帘,看街景解闷,忽见街角闪过个金字招牌,上书三个大字“清德堂”。
  他心中一动,回头拉了谢清漩道:“唉,那是秦三的药铺。他医术甚好,要不请他给纪凌看看?”
  这原是句病急乱投医的胡话,谁知谢清漩听了,却点了点头,禀过黎子春,马车一拐,当真在药铺门前停了下来。
  黎子春说是不想惊动店家,便没下车,单遣了陆寒江和谢清漩进店去延请大夫。
  二人一踏进店堂,秦三便认出了他们,当下把药材、纹秤全丢了,忙不迭地迎上前来,一边寒喧,一边直着嗓子,让阿笙端茶送水。
  陆寒江一心挂着纪凌,哪有心思喝茶,拖了老头,要拉他去给纪凌诊脉,却是被谢清漩拦住了:“主人一片盛情,却之不恭。”说着,摸索着接过了阿笙递上的茶盅,交到陆寒江手里。
  陆寒江急着要办正事,“咕咚、咕咚”牛饮一番,放下茶碗。
  秦三却抓住了谢清漩的手,一脸忧色,“恩公,你脉象不齐,似有毒物人体啊!”
  陆寒江刚想插嘴,一张口却觉天旋地转,店堂里霎时黑了下来,隐隐听到秦三的惊呼,后脑勺一痛,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  陆寒江这一倒便是半个月,等他再醒过来,满院的菊花都落尽了,潇潇秋雨也只剩了个尾巴。
  秦三告诉陆寒江,谢清漩他们急着回玄武殿,留下些诊金便赶回去了,边说边嗟叹不已:“你怎么会中毒呢?
  一路上到底吃过什么?“
  陆寒江虽然觉着这事蹊跷,可急切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,更不想吓着这慈善的老者,只摸了摸脑袋,哈哈一笑,“反正活下来了,管他呢!”
  阿笙刚好端了药进来,听到这话,不免白他一眼。
  陆寒江自己的身子不上心,倒很牵记纪凌,一能下地,便急着要回玄武殿去。
  秦三知道留他不住,给他抓了十来帖药带上,又提了笔去写方子,写了两三遍都撕了,临了叹出口气来:“我还是不放心谢公子,他身上似有奇毒,我也不敢随意开方子,你见了他,万万请他到我这草堂来走一遭。”
  陆寒江答应了,秦三跟阿笙还不放心,套了家中的牛车,直把他送到玄武殿外。
  不多时,却见那人垂头丧气地又回到了牛车跟前。
  秦三不免疑惑:“怎么了?”
  陆寒江摇了摇头,“童子们不让我进去,说我私自逃出山门,有违门规,黎子春已经把我逐出宕拓了。”
  秦三唏嘘一阵,阿笙却将他一把拉上了车来,“如此也好,修什么破道,还是乖乖帮我家卖药吧!”
  陆寒江万般无奈,只得随着秦三爷孙回了清德堂,一心一意当起了店小二。
  小小药铺,生意清闲,却也最是养人,每日抄抄方子、拨拨算盘,再跟阿笙斗上几场嘴,也就把时日挨过了。
  树上黄叶凋尽,西风一卷,就来了场薄雪。
  待这雪花由细变密,年关也就近了。
  这日秦三早早地关了铺子,阿笙备下个暖锅,陆寒江烫了壶热酒,三人团团围坐,刚要举箸,却听外头“咚咚”两声轻响,陆寒江待要去看,却没了动静。
  阿笙心细,侧耳听了听,直推陆寒江。
  “快去看看,有人哭呢!”
  陆寒江只得把门开了一线,却见房檐下真立了条人影,许是站得久了,那人肩上堆了一层雪花,双手捂住了脸,看身形是个女孩。
  陆寒江也不敢去拉人家,只叫了声:“姑娘。”
  女孩抬起张梨花带雨的睑来,陆寒江不由一惊,这女孩不是别人,竟是小汐。
  陆寒江虽不喜欢这娇纵的丫头,可看她形容凄惨,当下起了几分热阳,一把将她拖进屋来,连声问她:“这是怎么了?”
  小汐也不说话,单是抽泣。
  秦三凑过来,问陆寒江:“这位是?”
  “哦,她是谢清漩的妹妹。”
  陆寒江不提谢清漩还好,一提这三个字,小汐哭得更凶,竟是上气不接下气了,两个男人束手无策。
  多亏有个阿笙在,柔柔地拢定了小汐的肩,将她扶到桌边,一边拍着她的背,一边斟过杯热酒。
  “妹妹先喝口酒,暖暖身子。我们受过谢公子的恩德,只盼有个报偿的机会,妹妹有什么难处,尽管说来。”
  小汐喝过酒,略好了些,望了陆寒江道:“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,只记得你在这个药铺……糊里糊涂,就摸过来了。”说了又哭。
  陆寒江跟她靠得近了,又是在灯下,看她也看得格外分明,只见她左半边的桃腮红得出奇,细细看去竟是有五条指印,脱口而出:“你给人打了?”
  小汐愣了愣,点点头:“我哥打的。”
  众人俱是一惊,小汐抹了把眼泪。
  “我哥……变了,整天跟那个纪凌混在一处,他们的丑事我都说不出口……我劝了他几次,他都不理,今天……他居然……居然打我!”
  秦三爷孙不知纪凌跟谢清漩的纠葛,自然听得一头雾水。
  陆寒江想这两个也不是外人,便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。
  阿笙听了默默无言,秦三却蹙起了眉头。
  陆寒江咳嗽一声:“虽说两个男人在一起,是有些奇怪……”
  秦三摆了摆手,“你想岔了,两位恩公是缘是孽,都是他们自己的事,哪容老儿置喙?只是你提到的朱仙镇变故委实稀奇,二十年前,我也经过这么一劫。”
  秦三当下便把二十年前魔物作乱的景况说了一遍,言毕深深叹息:“那真是场浩劫,这东西遇人杀人、遇佛杀佛,真要是魔星出世,只怕暗华门里又是一片血雨腥风了。”
  陆寒江点了点头,“二十年前我刚好在岭中闭关,听门人说过些,却不知竟真是如此惨烈,”
  纪凌的事,陆寒江本就觉着蹊跷,再经秦三这么一点,种种悬疑堆到一处,越想越觉着不安,一拍案板。
  “我总觉着谢清漩有些古怪,怕是要害纪凌!”整理
  却见小汐一双眸子如刀如剑直刺到脸上,陆寒江晓得自己嘴快了,可这说出去的话、泼出去的水,要收也没个收法。
  “是纪凌害了我哥哥!”
  小汐这句话陆寒江自然听不过耳。
  “你知道什么?纪凌对你哥,那是挖心掏肺的好,他们怎么混到一处的我不知道,可谢清漩帮了宗主诓他,总是不对。”
  小汐一扬手,“啪”地把个酒坛子扫到了地下。
  “你又知道什么?你整天窝在深山里修道,你知道那些王孙是怎么横行于世的?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欺压百姓的?”
  她越说越气,一张粉面涨得通红,情至急处,忽地一抬玉手,紧紧抓住自己的前襟,薄唇一咬,“哧”地将衣襟生生撕裂,直把个陆寒江唬得面红耳赤。
  小汐厉声道:“看啊!你看啊!”
  陆寒江为她气势所慑,瞄了一眼,不觉倒抽一口冷气,只见小汐由颈至胸卧了一条刀疤,翻皮卷肉、深入肌理。
  小汐恨声喝问:“看到了吧?这就是那班王孙干的好事!”
  小汐低头掩住了衣襟,眼里落下泪来。
  “我哥跟我自幼相依为命,他总说他是孤寡之命,留不住身边的人,怕我有意外,天天帮我起卦,就连去街上买个脂粉,他都要算过吉凶才放我出门,时间长了,我便烦。
  “那日我明明见他抽出根凶签,却偷偷换成了吉签,骗他放我出去。谁知就这- 趟,便遇了混世魔王,那畜生也是个王爷……
  “你说纪凌对我哥好?呸!那种渣子会做什么,我全知道,我经过一遍!……
  我不从,那畜生就砍我,把我活活砍死!“
  她语音凄绝,陆寒江饶是胆大也禁不住一阵哆嗦。
  “你是鬼?”
  “不,”小汐摇头。“我是人,我哥把自己的命度给了我,自己变成了鬼。
  我哥那么善良,他不会害人,只有别人害他的分!都是那个纪凌……把我哥变成那样!“
  小汐越说越恨,越说越急,终于一头哭倒在阿笙的怀中。
  房门没有掩实,冷风夹了霜雪扑入,撩到脸上,便是阵刺痛。
  这天夜里,清德堂中的灯火通宵未熄,小汐随阿笙去睡了,秦三跟陆寒江两个却是推杯换盏,聊了一宿。
  次日清晨,阿笙早早起了床,洗漱完了,到外间一看,不觉愣住了,但见店堂里立着个陌生男子,见了自己还“嘿嘿”直乐。
  阿笙正要喊人,秦三却从柜台后冒出了出来,把条头巾扔给那男子:“扎上!”
  男子依言扎好头巾,再配了身上的短打扮,赫然便是个帮闲模样。
  阿笙看看秦三,又看看他,低呼一声:“你是陆寒江吧!爷爷,你不是说不再用易容术了么!”
  秦三点点头,“事出非常,寒江得回玄武殿一趟,不易容不行。”
  阿笙满面狐疑,“易过容就可以进玄武殿了?”
  陆寒江冲她眨了眨眼。
  “新年殿里要作法,还要备酒宴,人手不够,便会从外头找些短工,我去给伙夫打个下手,总还是可以的。”

  (19)
  陆寒江毕竟在玄武殿里待过六十年,殿里爱找什么人,摸得倒也清楚。
  执事的童子在三十来个帮闲里挑出五人,其中便有他一个。
  进了角门,陆寒江就跟另外四个短工一起,直接下了伙房。
  这天已是腊月廿九,宕拓派讲究的虽是个清修,可年关岁节也总要排下酒席,好好热闹一场。
  厨房里的活计便格外地重,厨子们忙得恨不能手足并用了,陆寒江他们更是被支使得跟陀螺似的,滴溜溜乱转。
  陆寒江手里忙活着,心中暗暗叫苦。
  他跑这趟可是想看纪凌的,若是给拘死在灶前,能看到的,大概只有纪凌的午饭了。
  正焦躁间,他却听个熟悉的声音在问:“怎么回事?这黄河鲤太腥了,王爷不肯用。”
  陆寒江偷眼望去,那叉着双手的童子可不是碧桃么。
  厨子忙得狠了,恨碧桃添乱,存心怠慢。
  “你不是会法术么?照着你主子的口味变来就是!哦?对了,你被夺了法术?那就太平些吧。”
  另个厨子见碧桃脸色不善,忙陪过笑去,“我们马上重做,您先请回,待会儿好了,我打发人给王爷送去便是。”
  碧桃冷哼一声,甩袖而去。
  那厨子等他走远了,才埋怨旁边的人:“你何苦得罪他?他那主子好不骄横,又有宗主护着,哪里是你我吃罪得起的。”
  陆寒江蹩到这厨子身后,一见他把黄河鲤装盘,便晃到他跟前,果然那厨子指了他道:“你,把鱼给王爷送去。沿着长廊一直走,到了第一个院子右拐,然后……唉……这人呢?我还没说完呢!”
  陆寒江端了鱼一通急行,转眼间就到了纪凌住的偏殿。
  陆寒江叩了叩门,碧桃挑起棉帘,把他让了进去,桌边坐了个人,正是纪凌。
  陆寒江心中一阵狂喜,把鱼搁到桌亡,四下张望,确知这屋里除了碧桃,纪凌再没了别人,当下“噌”地扯去了面具,对着纪凌笑道:“纪凌,你看我是谁?”
  纪凌慢慢地拾起头来,陆寒江跟他对上了眼,心中不觉一凉,但见那人而寒如冰,黑漆漆的定定瞪了人,诡异莫名。
  陆寒江冲他笑笑,“你不认识我了?我是陆寒江啊!”
  话音未落,纪凌猛地窜起身来,掌出如风,冲着陆寒江的胸口直拍而来。陆寒江拧身去躲,却还是慢了一步,肩膀给他掌风一扫,当下便没了知觉。
  陆寒江又惊又怒,边退边嚷:“纪凌,你糊涂了?我是陆寒江!”
  纪凌却似聋了一般,右手一推,爆出团紫电,朝着陆寒江面门就过来了。
  陆寒江呆在原地,碧桃看不过,拽了他便跑,好在纪凌并不追赶,两人在长廊上狂奔一气,好半天才站定了身子。
  碧桃喘息未定,劈头就是一句:“你怎么回来了?快走吧!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纪凌了,除了谢清漩,他谁都不认得,简直是个……行尸走肉。”
  陆寒江怔怔地问:“怎么会这样?”
  碧桃叹了口气:“刚回来的时候只是昏睡,偶尔醒了还像个人样。可后来宗主着他跟谢清漩练功,练着、练着,就变了这样。”
  陆寒江攥住围栏,“喀”地一声,把个朱漆栏杆捏成了两截。
  “谢清漩!”
  别过碧桃,陆寒江往东一气疾行。
  他自知没了面具挡脸,若是撞上个熟人,怕是得坏事,故此低了头,专拣僻静处走。
  好在风雪漫天、奇寒彻骨,门人人都躲在屋里烤火。
  长廊上不见人迹,陆寒江得了这天时之佑,顺顺当当地摸进了黎子春的别院,闪转腾挪,蹩到了谢清漩房前。
  才到窗下,扑鼻便来了股药香,屋里有人猛咳。
  陆寒江拿舌尖点破了窗户纸,朝内一望,但见谢清漩坐在桌边,秀眉紧蹙,拿袖子捂住了嘴。
  紫柯端着个瓷碗,跪在他脚下,眼里含了热泪,“公子,有病总得治,何苦瞒着人呢?这是我偷偷煎的药,你就喝了吧。”
  谢清漩叹了口气,接过药来,一仰头,喝了个干净,推开碗盏,低低道:“把门窗都打开。”
  紫柯愣了愣:“为什么?那该多冷啊!您怎么受得起这风寒?”眉头一皱,回过味来:“您是怕人闻到屋里的药味?”
  谢清漩肩头微颤,不及遮挡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唬得紫柯“哇”地哭开了。
  “公子,您到底怎么了?不行,我得去请宗主。”
  “紫柯,”谢清漩面白如纸,却也沉定似水:“我早说过,不要烦劳宗主。”
  “可是……”紫柯一咬牙,“公子,我真不懂了,您到底有什么隐衷?”
  却听“咔吧”一声,窗户被人从外头拍开了,紫柯急回头看,有人“腾”地跃进了窗来。
  紫柯看他服色,知道不是玄武弟子,当下举了拂尘,直扫过去。
  谁知那人右臂一抬,便将紫柯的拂尘隔了开去,出招收势,尽得宕拓真传。
  紫柯定住心神,细细打量来人,这才“哦”了一声,“你是陆寒江!你来做什么?”
  陆寒江指了谢清漩道:“你刚才问他的话,我也想问他一遍?谢清漩,你捣的究竟是什么鬼?”
  谢清漩淡淡应道:“明知有鬼,你还敢撞上门来?”
  陆寒江浓眉竖。
  “你把纪凌害成那样,我恨不能一掌劈了你!可秦三总说你仁心柔怀,要我万万信你一回。谢清漩,你今天就给我说个明白,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?”
  紫柯见他横眉立目,好不凶强,恐他伤了谢清漩,持了拂尘,拦在谢清漩身前:“玄武殿内岂容你撒野?你要伤了公子,插翅都别想逃出生天!”
  谢清漩凝神谛听,忽而微笑,“陆寒江,你回头去看。”
  陆寒江冷哼:“我才不会上当!”话音未落,颈间一凉,顿时软倒在地,再没了知觉。
  “紫柯,你的眼睛还没清漩的耳朵灵啊!”随着一声笑语,一道人影随纷扬的雪粒轻悠悠落进窗前。
  但见此人面似润玉,眼如丹凤、火袂翩跣、墨髯飘摆,说不出的神仙风骨,正是这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。
  黎子春走到陆寒江跟前,拿足尖勾过他的脸一瞧:“原来是他。”摇摇头道:“清漩,你送佛可送得不够干净,也罢,今日我再来送他一程。”说着,玉指轻拈,便要朝陆寒江的额头点去。
  “师父,”谢清漩唤住他:“今天可是大日子,不宜冲了瑞气,这人留了,明天弟子亲手送吧!”
  黎子春静静望着谢清漩,半晌点头:“也好。清漩,你脸色不好?病了吗?”
  提鼻子一闻:“一屋子药味。”
  紫柯的面色一僵。
  倒是谢清漩淡然笑了,接过口来,“一点小伤,拖得久了,就有些麻烦,紫柯替我煎了些药,喝过以后好多了。”
  黎子春点点头,也没多问,单指了陆寒江,吩咐紫柯:“先请他去土牢中住一宿。”说着朝门边走去。
  紫柯忙赶上去帮他挑帘、开门。
  黎子春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,回过脸来,又补了一句:“清漩,今儿的晚宴可别来迟了,记得把纪凌一并带来。”
  黎子春出了门,却见茫茫风雪里走来两个人。
  当先那人正是纪凌,他披了件鬃貂大氅,迎着漫天的雪片,昂首阔步而来,举止虽是傲然,眼光却有些发直,看到黎子春也全似没见着一般,转眼间到了门前,擦着黎子春的肩膀进了屋去。
  随行的碧桃对着黎子春躬身施礼:“宗主,王爷又犯胡涂了,吃过饭就往外冲,我只好一路跟来。”
  黎子春闻言微笑,两人正说着话,却听见房里一片桌倒椅塌的乱响,夹着紫柯的哀告:“王爷!你放过公子吧,他身子不好。”
  黎子春隔着棉帘咳了一声:“紫柯,你出来!”
  还不多时,紫柯灰着个脸,乖乖地走了出六,不及掩门,屋里便泄出床棂摇曳之声。
  紫柯双肩一抖,落下两行清泪,蹦到黎子春跟前:“宗主,你救救公子吧!王爷这样……会害死他的……公子体弱……受不住的……”
  黎子春嘴角轻扬,似笑不笑。
  “小孩子家懂些什么?随我回去玄武殿去。”说着玉手一挥,领碧桃、紫柯出了月洞门,转过朱阁长廊,向正殿行去。
  走了一半,他忽地停下了步子:“倒把凌寒红忘在清漩屋子里了……”
  紫柯迎上去问,“要不我回去看看?”
  黎子春凤目微抬,“你是想去坏纪凌的记吧?”
  见紫柯涨红了脸,黎子春轻叹:“清漩是何等聪明、知进识退的人,他做什么,自己心里清楚,轮不着你去替他担心受怕。”
  “紫柯,这忠心是好的,可也分对谁、用在哪儿,你须记得,你可是我座下的童子,就算要愚忠,也不该忠到旁人身上。”
  一袭话说得紫柯面上青一阵白一阵,粉唇都快咬破了,低了头不敢作声。
  黎子春见势收住话头:“不说了,我们走吧,也别管陆寒江了,清漩自会安顿他的。”
  三人一时无语,顶着鹅毛大雪,行不多时,便到了玄武殿前。
  黎子春站定了身子,仰视着巍巍殿阁,长叹了一声。
  碧桃、紫柯不知就里,也不敢问,跟着他默默地凝视宝殿。
  此刻已过了申时,天色渐昏,四下里云暗雪明,一派清冷。
  玄武殿高踞独立,纤柱秀廊全湮没在暮色里头,单留个黑沉沉的剪影,衬得连天的莹冰玉雪,端正肃穆之外,更透出股森森寒意。
  紫柯不由打了个寒颤,一楞神的功夫,黎子春已带着碧桃踏上了台阶。
  紫柯面赶上二人,一面骂自己没用,这玄武殿他也是常来的,怎么今日倒起了怯意呢?
  可想是这么想,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,及至进了内殿,立在煌煌灯烛下也难安心。
  因是年节,玄武王的寝宫里新铺了朱红毡毯,几案上摆着黄澄澄的佛手,又供了五色银柳,清雅的屋子平添了几分世俗的暖意。
  黎子春一进屋就笑开了,“好喜气啊!”
  乌玉珠帘后,玄武王拥了床锦被,正靠在绣榻上看书,见他来了,搁下了书卷,眼光扫到他背后的碧桃、紫柯,秀眉微扬,“纪凌和谢清漩也来了吗?晚宴还早呢!”
  黎子春摇头。
  “不到开席,他们不会来。碧桃、紫柯是过来帮忙的,你这里不缺人,可既然要筹备晚宴,多两个人也总是好的。”说者将童子们都打发了,偌大的寝宫里只剩下他和玄武王二个。
  黎子春走近锦榻,轻挑珠帘,望着玄武王笑道:“不单屋子添了喜气,人也添了丽色。”
  玄武王用书盖住了脸,“不过是应个景,再是新春热闹,几百遍过下来,早没意思了。”
  黎子春在榻上坐定了,拿开那卷书,一双凤目牢牢锁在他脸上,“只要是好景象,我总看不厌。”
  玄武王抬起眼帘,明若秋水的眸子也对住了他。黎子春又靠近了些,玄武王往后一倒,后背贴上了绣枕,却是退无可退了。
  黎子春伸出手来,抚上他的朱唇,凑近去,低低唤了声:“霜。”
  玄武王吐出口气来,合上眼皮,渐渐软倒在锦榻之间。
  黎子春的手指沿着他的唇划下去,由颔及颈,最后停在了襟口。
  烛火下,玄武王的眼睫微颤,黎子春仿佛给火烫着了,蓦地撤回手来,坐正了身子。
  玄武王睁开眼,静静看住他,半天叹出口气,推开锦被,盘腿坐下,把棋盘拿过来,陪我下棋。“
  棋子在盘面上错落成一幅图画,局外人看去,不过是片黑白杂陈。
  局中人却步步心惊,起手落子间,攻城掠地,生死逆转,九十九路的棋盘,便是壮阔的河山。
  半局过后,黎子春额头上沁出了冷汗,玄武王落子如飞,他却时不时拈子沉吟,又过了一刻,干脆掷子于案,“今日我才知道,我这百十年来,竟都是在班门弄斧。霜,你是真人不露相。”
  玄武王淡然一笑,将盘面上的棋子一颗颗纳还盒中。
  “难得你哄了我这么久,其实呢……下棋本是为了消愁解闷,打发时日,没必要为了一局的输赢,去耗心费力,争强使力。别说是棋了,便是真山真水的婀娜江河,也不过一刻的快活。
  黎子春听他这么说,倒是笑了,“这话里可还有话呢!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  玄武王抬起眼廉,跟他四目相对。
  “过了新春便是魔尊对决,我可以输,也可以赢,万里江山,对我来说只是鸡肋。可你若要它,我也可以助你坐上个二十载。”
  黎子春哈哈大笑:“下一个二十载呢?你我再退到这空山幽谷,对局品茗,柔看花落花开?”
  玄武王淡挑长眉,“坐禅修道,图的不就是个神仙日子?”
  “江山如画,运筹帷幄,不也是快事一椿?”
  玄武将黎子春的话头冷冷截住:“江山虽好,权谋却最是肮脏,我看不出执掌社稷有什么快活?”
  这话一出,黎子春也是一惊,再看玄武王那对眸子冷若寒星,心头一动,霎时通明。
  “你就从没要过江山,二十年前,你也是存心输掉了魔尊之位?”
  玄武王将棋盒一推,“是。”
  “呵呵,呵呵。”
  黎子春连笑两声,“我苦心经营了百十年,你却暗中推挡了百十年,你我同舟却不共济啊!霜,这江山会咬手吗?你竟如此惧它?”
  玄武王挽住珠帘,墨玉雪肤、两相交映,无比分明。
  “你不明白吗?”
  他吐气如兰,淡若止水的眼眉里透出点媚色,如雪中绽出朵红梅,姿情色艳,于不经意间夺人心魄。
  黎子春也是一阵恍惚,忙定住了心神。
  玄武王长叹一声:“还没拿到江山,已经不明白了,你要有了江山,眼中还会有霜吗?”
  他说着拥过锦被,畏寒似地裹住了自己:“世事最是说破不得,一旦说破,全没了意思。”
  “你那点心思,我哪里不知道了。你何尝真看重过我这个人。你尊的、哄的、宠的,不过是玄武王。可这星点暖意,我也舍不得放,真的也好,假的也罢,蓄得一刻是一刻。”
  说者玄武王淡淡笑了,烛火跳荡,将他的笑容煽得凄楚,“你拿个情字拘我,本是为了江山,万万料不到,我会跟江山争宠吧!”
  黎子春闻言勃然变色,腾地站起身来,倒退了两步。
  玄武王一把攥了他的胳膊,“你要江山,我便给你江山。”
  黎子春“啪”地挥开他的手:“你疯了!”
  “是!”
  玄武王双手抓住珠帘猛地一扯,墨玉乌珠登时滚了一地。
  “我疯了!我我养痈为患二十年,早就疯了!当初我把封了魔物的神壶交给你,可不是疯了吗?容下路数不明的谢清漩、纪凌,可不是疯了吗?”
  黎子春脸上阴暗不定,“你赶谢清漩下山,又把纪凌打入水牢,就是想坏我的事?”
  “是,可笑我抱了万分之一的希冀,一次次地给你留了余地,期盼你回头,你却是越行越远。”
  “子春,我最后问你一句,你收不收手?你若肯收手,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,你要江山,我也给你江山,你若不肯收手……”
  “不肯收手又如何?”黎子春凤目一扬,“霜,我也是堂堂一派的宗主,你真当我事事都要仰你鼻息吗?我希罕的可不是二十年的河山,也不要四方割据,我要的是千秋万代的江山一统!”
  说话间,他“啪、啪、啪”连击三掌,殿外涌进百十来个执剑持刀的弟子,将锦榻团团围定。
  黎子春指了那些弟子对玄武王道:“玄武派上上下下,已达成共识,废旧立新,就在今夜!”
  玄武王凝视着那些霜刀雪剑,黯然神伤,“子春,你好……竟做到了这一步。
  我最后问你一句:你回不回头?“
  “都做到这一步了,怎么可能回头。”
  黎子春眼波转柔,“霜,我不会为难你……总会给你个干净的了断。”
  玄武王定定望着他,半晌咬住了薄唇,右手一扬。
  黎子春只当他要出招,退了一步,做个守势,冷不防背后架过几柄钢刀,直搁在了他颈间。
  他再看殿中的弟子,将玄武王牢牢护定了,尖刀利剑都指了过来,一个个对着自己怒目相向。
  玄武王步下锦榻,走到黎子春跟前,“我也对设局,子春,你不该逼我。”
  “我真是小看你了。”
  黎子春虽是钢刀架颈,神色却也怡然,逼宫的事情,前前后后都是清漩一个人在筹措,莫非他向你倒戈了?
  玄武王微微颔首,“是,你们重返宕拓的那夜,他就来见过我了。”
  黎子春仰天大笑,“谢清漩,你就这么不负子忌的?还躲着干什么?快出来吧!”
  话音未落,殿门外传出三人,正是谢清漩、纪凌和陆寒江。
  谢清漩听到黎子春唤他,便要上前,却被纪凌一把拖住,“这人已是阶下囚,理他作甚?”
  谢清漩摇了摇头,还未开口,黎子春又笑了起来,“王爷,没想到你装疯卖傻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!”
  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,摸索着到了黎子春的面前,取下了拇指上的白玉板指,双手奉上:“我有负子忌,这总是我的不是。”
  黎子春接过板指,冷笑道:“你欺师灭祖,不算负我吗?”
  “仁字为师、义字为祖,清漩自问,所作所为不负仁义,何来欺师灭祖?”
  高烧的红烛下,他容色清正,眸子虽是空蒙,直直的对了人,却也一派坦荡。
  黎子春审视着他,老半天叹出口气来:“清漩,子忌为了你连命去丢了,竟抵不过一个为非作歹的纪凌?”
  谢清漩垂下眼帘,“魔物一出,暗华门里免不了血流成河,而我,看不得生灵涂炭。”
  “你倒是心怀天下了?”
  谢清漩自然不会接口,黎子春也不追逼,换了话问:“你会反戈,我也不是没想到过。只是有一条,我委实想不明白,我在朱仙镇上已给纪凌吞吃下人性的蛊虫,他怎么会不入魔呢?”
  纪凌听谢清漩跟他温言软语,一问一答,早就有气了,此时再也按捺不住,冲上前来对黎子春喝骂:“好你个老匹夫!他就是为了替我取胸口的那只虫,才会邪气入体,才会病成这样!”
  黎子春闻言大笑,“果然情深义重,可王爷你别忘了,他的病根却是你踢出来的,你又比我好了几分?”
  转过脸来,他盯紧了谢清漩,“谢清漩,你是个知天命的,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捏在谁手里?你有没有替自己算过,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?”
  谢清漩微合眼帘,“福薄命蹇,没什么好算的。”
  “你是自知大限吧!”黎子春说着,双臂忽地一振,身形急转,平地登时卷起股罡风。
  纪凌恐黎子春要伤谢清漩,扑了过去,用身子把谢清漩紧紧地护定了。
  但听耳旁“呛啷啷”一阵乱响,狂风暂歇,再看殿中,一片狼藉,弟子们一个个白刃脱手、跌倒在地。
  玄武王静立原地,望着露台方向。
  纪凌爬起来一看,原来黎子春并未逃走,而是退到了露台上,夜色沉深,云暗风急,那人长身玉立,衣袂当风,似仙似魔,说不出的诡异。
 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,但忌于黎子春的法力,均不敢上前。
  纪凌不畏凶险,正想往外冲去,却见玄武王已越众而出,站到了黎子春对面。
  “你引魔篡位的事,不日便会传遍暗华天,这暗华门中再不会有你的容身地,跑到哪里,都是杀声一片。留在岭中,倒还有条生路,你也知道,我不喜欢赶尽杀绝。”
  黎子春冲着他微微一笑,“这分厚意我心领了,只是,霜,未到终局,请看我再落一子。”
  说着一抬手,指住了谢清漩,“你这个人,心冷似铁,子忌待你一腔赤忱,也没换到一分情爱。我岂会真信了你的死心榻地?你不是最喜不赊不欠的么?今个儿我就跟你把帐算明了!”
  纪凌虽是不明就里,可听了这话,也犹自心惊。
  纪凌拽过谢清漩,想将他藏到自己身后,却听“嗖”的一声急响,眼前划过道青辉,莹若明星、灿如珠玉,直照得人神思恍惚。
  纪凌的眼光不知不觉就缠了过去。
  只见那道青辉在空中打了个弧,轻轻悠悠落定在黎子春的掌心,原来是颗琉璃般通透的夜明珠。
  纪凌痴痴望了那珠子后,只觉热血上涌,一颗心“噗通、噗通”直跳。
  周遭的人影,声响都模糊了,天地间只有那一点光勾魂夺魄,亮得可心可意,照得人目眩神迷。
  好半天纪凌才觉出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,他心里厌烦,伸手去推那人,推倒是推开了,脸上却挨了一下,火烧火燎的疼痛。
  纪凌不由闭了下眼,这才听到陆寒江冲着自己大吼:“快看谢清漩!”
  纪凌迷迷糊糊低头一瞧,却见谢清漩倒在地下,额头破了个洞,鲜血汨汨地朝外直涌,脸上已没了人色。
  纪凌茫然地望着地下的谢清漩,眼前的男人清秀苍白,算得上好看,却又是那么陌生。
  纪凌依稀记起他和他的一些纠葛,自己跟他有过肌肤之亲,伤害过他,也喜欢过他,可是,那些事为什么都如此淡薄。
  喜怒忧惧,混杂成一片,遥远而隔膜,心里空落落的,纪凌蹙起了眉尖。
  陆寒江抱起谢清漩,递到纪凌面前。
  纪凌木然地将人接了过来。
  紫柯扑上前来,探过谢清漩的鼻息,哭得泣不成声。
  纪凌依葫芦画瓢,也到谢清漩的鼻底摸了一遍,指底一片冷寂,再没有一丝热气。
  纪凌渐渐明白过六,怀里的这缕幽魂,徘徊世间,辗转五载,今朝终究没有逃过,烟消云散。
  “纪凌!”
 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,纪凌循声抬头,正对上黎子春的眼睛,可他的目光只在黎子春脸上滑了一下,便胶在了黎子春掌心的明珠上头。
  陆寒江看纪凌这副痴样,猜着那珠子有些玄机,放声喝道:“黎子春,你作的什么妖法?”
  黎子春冷哼一声,“我不过收回颗定魂珠罢了。”
  陆寒江闻言更急了,直推纪凌,“快把珠子夺回来,抢回来谢清漩就有救了!”
  纪凌却似充耳不闻,望定了那珠子,脸上渐渐泛出些迷离的喜色。
  “别枉费心机了,定魂珠取出来,就再塞不回去了。”黎子春说着哈哈大笑。
  “你以为他喜欢的是谢清漩吗?他迷的不过是这粒定魂珠罢了,二十年前魔王被缚,元神给炼成了两份,一份植入紫藤花种,另一份硬在这颗宝珠里头,这两份元神天性相吸,仲不离伯,伯不离仲,”
  “纪凌贪的只是神珠,那谢清漩不过是个装饵食的钩子罢了,拿掉了香饵,纪凌根本不会看他一眼!”黎子春说着轻轻扬手,明珠拖了条华丽的光带,翻飞流转,艳色潋潋。
  黎子春压低嗓音,似惑如劝:“纪凌,来,吞了这珠子,从此你要什么有什么,再不会求而不得!”
  纪凌眼色痴迷,正想扔了尸首,去取定魂珠。
  玄武王飞身上前,食中二指一并,直点他眉心,断然喝道:“别去!吞了定魂珠,你就会入魔!”
  说者玄武王推了纪凌的脸,逼他直视怀里的谢清漩,“这人因你获罪,负故友、绝亲缘,废了一身清白,为了不让你入魔,把性命都交代了!你好好看着他!
  他叫谢清漩!喜欢的不是那个珠子!是这个人!“
  纪凌轻轻念了声“谢清漩”。
  玄武王点点头,攥了他的手,带他去抚谢清漩的脸颊,“是,他叫谢清漩,这就是他……”
  “好凉……”
  纪凌抚过谢清漩苍白的嘴唇。
  “跟昨晚的一样软,可那时……是暖的……”
  纪凌说着,双手捧定了谢清漩的脸,喃喃低语:“他很少笑,可笑起来很好看……他说他的心不给人,可他一直陪着我……”
  玄武王深深叹息:“你明白就好。”
  “啊!”
  陆寒江忽地惊呼一声,指住了谢清漩。
  玄武王定睛一看,不过是片刻之间,谢清漩润泽如玉的肌肤已出现点点灰斑。
  谢清漩原是具莹台朽骨,没了定魂珠的庇佑,烂得极快,转眼间肌糜肉腐,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,纪凌的怀里便只剩了一副骨架。
  夜色里,白骨森森,嶙峋突兀,煞是骇人。
  纪凌把那堆骨头全拢到了胸前,紧紧抱着,嘴里不停念着谢清漩的名字,可谁想那枯骨竟是极脆的,寒风一吹都作了齑粉,四散纷飞。
  到头来,他要留他一根骨头居然都那么难!
  陆寒江再也看不下去了,朝着众人喝问:“谁跟我去劈了那狼心狗肺的宗主?”
  也不等众人答应,足尖一点,掌出如风,奔着黎子春就去了。
  陆寒江那些功夫到了黎子春面前,原是不够看的,可他憋了一腔的怒火,气势夺人,倒也跟黎子春拆了两招。
  两招过后,便听身后扰扰攘攘,一班子弟全冲了上来,当先一个竟是紫柯。
  陆寒江心头一热,更是泼出了性命,跟黎子春相搏。
  可法术这东西,比的是道行,不是力气,他们人再多,也架不住黎子春漫拈十指,符飞如雪,转眼间就显出了颓势。
  陆寒江心里焦躁,却见任空里爆出两团紫云,激得黎子春周身一震。
  陆寒江回头看去,那踩了紫树,横眉立目的人,不是别个,正是纪凌。
  黎子春见纪凌杀来,不惊不怒,反绽出了一脸笑意,“世人都爱层皮囊,可那东西最不长久,前一刻人面桃花,下一刻红颜便作了白骨,爱欲虽是浓腻,可人心迂回叵测,情路步步惊心。”
  “只有这种东西……”
  黎子春说着,托出那颗明珠:“吞下去,便是永世永生,不离不弃,你做魔王,我坐江山,在这暗华天内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岂不是好?”
  纪凌望着定魂珠,眼波面柔,嘴角勾出缕痴笑。
  黎子春见他入了迷障,知道是时候了,轻轻抛过明珠。
  纪凌一抬手,接了过来。
  陆寒江、玄武王连声急唤,纪凌却置若网闻,握着明珠,径自走到了黎子春面前。
  黎子春微笑,“把明珠吞了吧!”
  纪凌点了点头,张开嘴来,却见他齿间咬着截白骨。
  黎子春的脸色顿时一僵,强作镇定,温言相劝:“把骨头吐掉。”
  纪凌摇头:“我要他看着。”
  说着,五指一并,拧紧了定魂珠:“这是魔物的另一半元神,我若吞了,两半元神合体,魔王出世。可是……
  这珠子若是碎了呢?“
  黎子春眼光一凌,飞身要抢那珠子,纪凌不但不避,反追了上去,手肘一勾,将黎子春牢牢扣住,贴在他耳旁低低问道:“珠子碎了,你我便会同归于尽吧?”
  黎子春急呼:“你会魂飞魄散!”
  纪凌微笑,“如此甚好。”
  随着“喀嚓”一声脆响,纪凌闭上了双眼,嘴里的骨头温润如玉,他果然陪着自己,一路陪到了底。
  露台上空蓦地绽出团紫焰,宛如一朵巨大的火莲,刹那间吞没了二人,暗夜里火光激荡,直冲九霄。
  众人惊魂未定,平里却起了阵狂风。
  凛冽的寒风挟着偌大的雪片直扑露台,“嗖”地一声,将谢清漩的骨粉卷上半空,混入了漫天烟尘。
  次年早春,宕拓岭中雪融冰消,万物复苏。
  玄武殿前的草地上悄悄冒出了两枝新芽。
  袄时两抹嫩绿混于杂草间,毫不起眼,及后得了细雨的滋润,两株小树日益茁壮,枝干盘绕,藤蔓纠结,宛如一对交抱人儿。
  到了暮春,翠叶柔芽间绽出朵朵娇蕊来。
  和风过处,紫英坠落,前生后世、新仇旧怨,到了此时,纷纷飘零,都铺作了一地锦绣。
  淡淡的花香引来几只粉蝶,绕着同株相依相偎的藤树,翻飞翩跃,惹春光无限……
  【完】

  番外篇 紫藤春华
  一百年后。
  京郊十里铺。
  北风劲吹,细雪沥沥,街道两旁的廊檐下挂满了冰凌,衬了一串串尖头红椒,煞是好看。
  但听一阵銮铃轻响,两匹骏马一先一后飞奔而来。
  当先那人着一袭描金盘云的长袍,腰板笔挺,容色如玉,眉目间透着股傲气,不怒自威,一看就是个名门公子,后头跟着的显然是个小厮。
  小厮一边打马,一边叫喊:“小王爷、小祖宗,大年三十的,您这一大早的要去哪儿啊?快回去吧!府里摆了酒席,要大团圆的,待会老王爷发现你溜出来了,回去我挨板子不算,您也是要挨训的呀!”
  那王爷“吁”地一声勒住马,将眉毛一横,“怕回去吃板子?好啊!我现在就给你一顿鞭子。”
  小厮双手抱拳,连连告饶,“小祖宗,我怕了你,板子、鞭子你叫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,这总行了吧!可这大雪连天的,你究竟要去哪里?总得给我个明白吧。”
  王爷听他这么说,倒笑了,“我昨晚做了个梦,在京郊十里铺遇了个故人。”
  小厮不由跌足长叹,“我的爷,你竟为个梦找人来了,可这故人究竟是谁?”
  王爷白了他一眼,“都说是梦了,哪里知道是谁?只觉得是个故人。”
  两人沿着石板街跑了三遍,也没瞅着半个故人。
  一街的冰凌渐渐化了雪水,眼看着过了巳时。
  小厮想到家里那顿板子,脸越拉越长。
  他再看王爷,却仍是兴致勃勃,不禁暗自叫苦,他深知这小王爷最是个不听劝解的,只得挖空了心思,想着如何哄他回府才好。
  小厮抬眼间,见那街角摆了个小小的卦摊,眼珠一转,向主子献计,“王爷,那边有个算卦的,不如找他解个梦,总强过我俩顶风冒雪地乱转。”
  这小王爷也是个贪玩好乐的,听了这点,便朝街角望去。
  但见那卦摊极小,窄桌边坐了个瞽目的先生,年纪很轻,不像是个得道的高人。他长得却极是俊秀,一张脸清雅出尘,让人禁不住想去亲近。
  小王爷当下便点了点头:“也好。”
  两人到了摊前,王爷把梦说了一遍,又问:“这梦能应验吗?那人是谁?”
  先生点头,“您今日便会遇着他,只是这故人不是你今生所识,碰是碰得上的,只是未必能够相认。”
  王爷听了,把长眉一轩,“相逢不相识?这遇到跟遇不到,还有什么分别?”
  先生淡然微笑,“能遇能识是缘分,能遇不能识也是机缘,缘深缘浅,总须顺其自然。”
  小王爷被他缘来缘去一顿说得头晕脑胀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  这先生话说得虽然玄虚,容貌却甚是清丽,叫人观之忘忧。小王爷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人家,竟是错不开了,好在那先生看不见,两下里倒也免了尴尬。
  先生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,只好先开口,“您还想问些什么?”
  王爷楞了楞,张了口,却问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,“异日我再来找你,你认不认我呢?”
  小厮在一旁猛咳,暗想:我家王爷虽是荒唐,可也不见得喜好男色,怎么当街调弄起个瞎眼先生来了?
  那先生微微错愕,转眼间却已定下心神,淡淡一笑,“衣食父母怎会不认?”
  小王爷听了这话,道个“好”字。
  他拂衣而起,扔下锭银子,带着小厮离了卦摊。
  主仆二人上得马去,甩动长鞭,原路折返。
  两匹马脚力甚好,转眼间便离了十里铺,转进了内城。
  京畿之地,历来繁华,时值新春,熙攘热闹更胜往日。长街两旁,小摊小贩小溜排开,花炮、面人、糖葫芦,红红绿绿,迷了人眼。
  小厮一心想着早些回去,哪有功夫去看热闹。
  他急催骏马,跑了一程,觉得不对劲,扭头一看,不见了王爷,可把他给吓得虽是寒冬腊月,也惊出了一身的汗。
  他赶忙跳下马来,沿着来路细细寻去,好半天才在个花炮摊前,找到了施施然牵着骏马的王爷。
  小厮拉过主子,低声怨道:“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?叫我好找。这里人多眼杂的,万一您有个闪失,我有一百个脑袋,也不够老王爷砍啊!”
  王爷也不理他,点着摊上的花炮道:“这些、这些、还有这些,我都要了。”
  摊主遇了大主顾,自是欢喜。他接过银子,将花炮扎成小山般的一堆,交到小厮手里。
  小厮边把东西搁到马背上,边撅嘴嘟嚷,“小祖宗,您买这些干嘛?府里要多少有多少,您想看什么花样的,吩咐小的们替您放就是了。”
  王爷哈哈一笑,转身又进了街边的万福楼。
  这万福楼是京中第一大酒家,京帮菜肴、陈酿美酒,名满天下,不独酒好菜好、店中小二更是练就了双火眼金睛,最会看人下菜,见那王爷衣着华美、气宇轩昂,忙不迭地招呼过来:“这位爷,请到楼上雅座。”
  小厮牵了两匹马,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。
  “我的爷,您又要干嘛?”
  话音未落,已有小二堆了笑上前,接过缰绳,“马我帮您牵到后头去吧。”
  小厮一着急,脸都红了,“小祖宗,府里摆下酒宴,就等着您回去呢!您怎么上这儿来吃饭了?转过两条街就可到家了……”
  王爷微微颔首,吩咐小二:“我们不在这儿吃饭,你拣好酒好菜,装个几个食屉,我们带了走。”
  小二将主仆二人引至坐上,奉上佳茗。
  不多时,三个描金攒花的食屉摆上了桌面。
  小厮急着回去,真想提了食屉便走,再看王爷却是一脸悠闲,托着个瓷盏,若有所思。
  “你瞧那先生,可觉得面善?”
  “哪个先生?”
  小厮想了想,好不容易回过神来。
  “算卦的那个?不觉得呀,没见过吧。”
  王爷蹙了眉尖,“我倒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一般,可是怎么想,却也想不起来。”
  “那就回了府,慢慢想吧!”
  见王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小厮急了,“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测字先生,您想那么多干嘛?他总不会是您前世里的故人吧?”
  王爷一扬眉,精光湛然的眸光直扫过来,小厮被他看得一抖:“我胡说呢,您别往心里去。”
  王爷搁下茶盏,往外便走。
  小厮见他肯回去了,长长地舒了口气,提了食屉追上主子。
  及至两人翻身上马,小厮才觉出异样,“您往哪去?王府在那边,这是出城的路!”
  “我们去十里铺。”王爷说着,嘴角一勾,轻轻笑了,“既然他说会认我,那我就让他再让一回!”
  等主仆二人再回到十里铺,已是正午时分。
  细雪初歇、云淡风轻。
  一轮赤日拨云而出,照在两人身上,竟有几分春意。
  转过街角,便是那个孤零零的测字摊,那先生看来倒也悠然,双手拢在袖子里,半合着秀目,似睡非睡。
  王爷远远地便下了马,把缰绳丢给小厮,背着手踱到卦摊跟前,轻咳了一声。
  先生闻声,抬起眼帘,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了王爷,“您又来寻故人了?”
  明知他看不见,王爷脸上还是一热,一撩袍子,在摊前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,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
  “您是贵人,吐息敛气不同寻常。我虽眼盲,心还不盲。”先生说着,微微笑了。
  望着那人恬淡的笑颜,王爷胸中一阵翻腾。
  耳边这话,眼前这人,似是相识,又如陌路。
  心头层层叠叠,俱是前尘旧事,可细细分辨,却都是些浮光掠影,抓不拢,团不住,理不清,更道不明。
  半晌,王爷长叹一声:“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了,可我相信
  你我不是初识。“
  “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西风悲画扇?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”
  先生吟罢,长眉一挑,“我倒觉得,与其相识,不如初见。”
  王爷怔了怔,转而大笑:
  “好个‘人生若只如初见’!”
  王爷手一挥,吩咐小厮取过食屉,在卦桌上铺排开来,又亲手斟了两盏醇酒,递了一杯到先生的面前。
  “喝下这酒,我便交了你这初见的朋友。”言毕,他一仰脖,先干为敬。
  那先生并不说话,听到王爷将空盏顿在桌上的声音,略一沉吟,端过酒盏,也是酒到干杯。
  大年三十,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,到得午后,街上行人都没有几个,更没人来看相测字了。
  先生索性收拾了卦筒、命,跟王爷吃起酒来。
  他话虽不多,酒量却是好的,又遇上个能饮的对手,两人杯来盏去,从午时直喝到日薄西山,把几瓶酒干了个涓滴不剩。
  推开酒盏,先生站起身来,拱了拱手。
  “承蒙厚意结纳,在下铭记。我就住在离此不远的朱家巷口,门上挂着八卦镜的那户便是。”
  “今日是三十,府上想必摆下了团圆宴,我不敢留您,来日若得了闲暇,还请登门一叙,我当备下水酒,以待佳客。”
  王爷闻言便笑,“既有好酒,何必再等?我这就跟你去喝个痛快!”
  这话一说,把个小厮急得汗都出来了,眼巴巴看着王爷,“先生说得是,府里都等着您呢!”
  王爷抓过那先生的褡裢,把卦筒什么都扫了进去,头也不抬,“什么团圆宴?
  七大姑八大嫂的,规矩多多,好不烦人,今年我要过个清净年,你要不乐意跟着,要不一个人回去吧!“
  小厮给他咽得差点哭了出来,“一个人回去?那不是讨打嘛?”
  先生听到那小厮语带委屈,也帮着劝解,奈何那位王爷打定了主意,偏不回府。
  小厮万般无奈,只好帮着收拾了东西,牵着马匹,跟着主人,去了先生家。
  三人行不多时,就到了朱家巷口。
  先生拄了竹杖,挪到自家门首,小扣门扉,“吱呀”一声,便有老仆打开了门,将三人让到院内。
  小厮举目四顾,眼前一个小院、一溜窄屋,称得上是篷门陋室了,洒扫得却甚是洁净。
  院子里光秃秃的,倒是搭了个棚架,植了株紫藤,隆冬天气,纠结的藤蔓间无叶无花,覆了层薄雪,倒也别有一番韵味。
  王爷瞧见那紫藤,“咦”了一声,“你也种着紫藤?我前些年也买了株栽在家里,这花虽素了点,看着倒还亲切。”
  先生淡然一笑,并不答话,转过身,吩咐老仆备下菜肴。
  那老奴年纪虽大,动作倒还麻利,不一会儿,冷盘热菜都上了桌。菜色自是平平,但屋里烧了暖炉,又烫得热洒,倒也一室春意。
  先生先请王爷上座,又将老仆和小厮都叫了过来。
  他笑着道:“贵客登门,照说不该让客人跟仆从同席,可我平日起居全仗福伯照顾,日日与他饭同钵、食同桌,今夜又是新春,更要吃个团圆饭,倒不如我们四人一桌,图个热闹。”
  王爷听了,略略一楞,便也点头,“无妨。”
  老仆从容落座,小厮却蹩到了屋角,怎么都不肯过来,期期艾艾地望定了王爷:“爷,我哪敢跟您同一桌吃饭,回去不给扒了皮才怪?”
  王爷横他一眼,“大年三十跟着我私逃,你这层皮怎么都保不住了,不差这一椿。”
  见那孩子眼都吓直了,他才笑了,“快过来吧!主人家最大,先生既然请你,你还不赏光?”
  四人这才团团坐定了,举箸把盏,共贺新春。
  先生家的菜肴虽是寻常,酒却是上好的陈酿,入口绵香,后劲十足,那老仆跟小厮都是量浅之人,酒过三巡,便有些顶不住了。
  再饮得几杯,老仆“咚”地趴在了桌上。
  小厮更好,“哧溜”一声,滑到桌子底下去了。
  王爷见状便笑,他酒量再好,喝了一天,也有些耳热了。他再看身旁的先生,却是面白如玉、神清气爽,丝毫没有醉态。
  王爷不禁叹息,“你一点都不醉吗?”
  先生微笑,“我从未醉过。”
  “从来不醉?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?你啊,就是太过清醒了……”
  屋子里暖暖的,酒气氤氲,身边的人低垂着眼帘,橘红的烛光落在他脸上,忽忽闪闪,王爷忽然觉得自己醉了。
  酒不醉人,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茫茫前尘。
  他知道他认得他,然而他想不起来,怎么都想不起来。
  王爷伸出手去,想碰那人的唇,指尖还没触到温腻的唇瓣,外头“碰”地一声巨响,将两人都震得一惊。
  “劈劈啪啪!”
  窗外接连的爆响,两人不约而同笑了。
  “放爆竹呢!”
  王爷向后一倒,靠上椅背,“你放过炮竹吗?”
  先生苦笑,“我落地便是个瞎子,只有听别人放了。”
  “我也没放过。”王爷说着,对着昏睡的小厮,轻轻踹上一脚。
  “都说我是千金之体,要小心,要小心,连个爆竹都不让我放,年节岁末的,倒是一班奴才玩得开心。”
  先生微微笑了,忽觉腕间一紧,已被王爷攥住,但听那人兴致勃勃地道:“走,我们放花去!”
  屋外皓月如霜,先前又落过阵细雪,分不清哪是雪色哪是月影,直把个庭院里作了银台琼阁。
  王爷将先生扶到紫藤架下的长凳上,安排他坐好,又取了花炮,线香过来,笑着问他:“有鞭炮、也有烟花,先放什么?”
  先生摇摇头,“我看不见,什么都好。”
  “那先听响吧!”
  王爷言罢,引燃了串长长的鞭炮,胳膊一甩,抛到院中,随着“啪啪”的爆响,大红纸屑四下纷飞。
  王爷越放越高兴,将些个爆竹一溜烟地排开,一个个点了过去,一时间,急响如雷、硝烟漫天,好不热闹。
  爆竹声歇,半天都没听到新的响动,先生自疑惑,右手却被捉进个温暖的掌心,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被塞进了手中,仔细摸去,是支线香。
  “我带你点烟花。”
  王爷说着,搀着先生到了院中,轻轻按着他的肩膀,跟他一起蹲下:“来,把手伸出去。”
  晃了半天,线香终于对上引线,“哧”的一声轻响,引线顶端冒出了橘红的花火、王爷忙把先生拽开,退到了紫藤架下。
  “碰”地,烟花炸开,华丽的光带直冲云端,到了半空散作繁星点点。
  “这烟花是紫色的,一点点坠下来,像紫藤花一样。”王爷叹了口气,“可惜你没见过,紫藤开花是极漂亮的,一开便是一片,远远看过去,像层紫色的云霞,如火如荼。”
  先生颔首,“春日里我常坐在紫藤架下,落花掉到手上,又轻又软,幽香淡淡……”
  王爷扳过他的肩膀,“你也喜欢紫藤?”
  先生低眉应道:“是。”
  “为什么?”
  先生略略沈吟,半晌淡然一笑,“宛如故人。”
  子时已至,家家户户辞旧迎新,四下里爆响连连,各式各样的烟花、爆竹,把个静夜炸开了锅。
  王爷心里也似燃起了簇簇花火,恍惚迷离,乍惊乍喜,前世也好,今生也罢,这四个字入耳入心,遂了旧愿,又引出新问,他不禁握住先生的肩膀,“前世里你我是什么人?”
  先生动了动嘴唇,只可惜爆竹声太大,听不清他说些什么。
  王爷靠到他唇边,侧耳再听,话没听到,却有两瓣温软贴上了脸颊,柔腻如花,翩翩若蝶,轻轻一点,倏忽而去。
  王爷登时楞在了原地,只觉着脸庞上那点温热,慢慢晕开,从颊上直暖到心窝,滚滚前尘、种种痴缠、点点爱恨,纷涌而来,如潮如浪、拍得人阵阵晕眩。
  渐渐地,王爷心中澄明起来。
  他记起来了!眼前是他!
  那个让他愁肠百转、求之不得、舍不下、忘不掉、爱不得、恨不能的他!
  “是你?”
  王爷托起他的下颔。
  先生淡舒秀眉,并不答话。
  王爷也再不容他说话,俯下身去,紧紧地吻住了他。
  只计今生,这是他第一次吻他。
  若要算上前世,这张唇他却不知尝过多少遍了。
  可是不管是一遍,还是一百遍、一千遍。
  他只知道,这两瓣嘴唇间藏了花蜜,莫说此生,便是轮回千次、万次,他都尝不够,更放不开。
  邻家燃了花炮,“哧溜溜”礼花升天。
  夜色里绽出丛丛银花,到了半空又散作银星点点,纷纷零落,柔柔地里住那拥吻的两人。
  好半天,王爷才松了嘴,却舍不得松手,把个人牢牢地箍在胸前。
  先生淡然笑着,他的眼眸还是空蒙蒙的。
  可王爷知道,这一次,他的眼里有他。
  【全文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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